长史在当地德高望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顾越一边翻阅卷宗,一边问道:“阿苏,要不要先去休息?”苏安打了个呵欠:“我只想去永济渠,亲眼看看前朝开凿的运河。”顾越道:“好,听你的。”长史愣了一下。
顾越拿起羊皮地图,沿着永济渠挑选,指出一个东光县:“就这地方如何?据载,历史悠久,风景宜人。”王庭甫和郭弋对视一眼:“甚好甚好。”
长史颇有些意外,往年礼部使臣宣政,都是以结交当地的刺史为目的,还没有急着要去郡县巡视的,况且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军器监、都水监、工部、户部的官员例行督查,也大多避开是非之地,潦草过场,唯顾越,偏往火坑里跳。
“顾郎,夜里沧海楼设宴,有沧州特色炭火鸡和羊肠子,别驾和司马好行对字令,待和刺史一起赏了地方曲《卧牛城》,再去东光县巡视如何?”
顾越摆了摆手:“不必,我要认识一个人,张仲臣。”长史略一思忖,答道:“顾郎的状元策——边防轮战十策,开篇说的就是交通枢纽之地的用人,这东光令张仲臣,以孝廉授官爵,一向有爱民之美名,明白了,这就安排同去。”
这是永济渠上的一处重要港口,南引沁水通黄河,北通幽州范阳郡,宽阔的河道中,千帆万舸穿行而过,官漕商贾各自忙碌,挤满十里堤岸,望不见尽头。
县令张仲臣迎面作揖,一袭洗白的官袍,一双退色的布鞋,面色是常年受河风磨砺而成的紫红,声音更不像文官,反而像南来北往的船夫:“顾郎,今日咱们湿一湿鞋!”
顾越回礼道:“张县令,我们还没吃饭,苏公子想听曲子。”苏安一笑:“对,就是我。”张仲臣一直往前走,挥袖相请:“少不得,来,旗亭里坐。”
旗亭就在河边,外有歇马打酒的旅客,内设座位,之间用丝布隔开。这种半透光的丝布,名卧牛,是沧州特贡丝绸,轻薄却能抵御寒风,备受时人的喜爱。
几人坐定后,店家用石锅炖煮羊杂和羊骨,放大块羊尾油,滚沸再加葱、蒜、胡椒,请他们品尝了沧州的特色佳肴——羊肠子。而后,待热菜暖过脾胃,又上了一道糖蟹和一盘鱧鮬,同样也是土贡,一时间鲜香四溢。
觥筹之际,又进来一双嬉笑打闹的姑娘,一位抚琴,一位作舞,天然淳朴无粉饰,张仲臣介绍说是渔家女,天天在河边等候夫郎归来时,便作《卧牛城》。
相传,永济渠开凿之后,因其交通便利,旧卧牛城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把家搬到渠边的新幞头城,那边拆,这边垒,只用半年功夫,一座沧州城就垒起来了。
苏安放下筷,研究起那造型独特的琴——十三弦,似筝,小异而大同。曲调而言,既有《摸鱼子》小石调的旖旎妩媚,又夹杂东夷婉郁风格。两姐妹回答苏安道,琴名伽倻,是高丽国乐匠仿古筝而做,因沧州港漕运发达,故有幸得之。
顾越夹起一片羊肉,在碗边沥干油水:“方才看过县志,官漕岁转谷物百万石,商船过税井然,客船载渡有序,六年没有发生过一次差错,着实让人敬佩。”
张仲臣朗声应道:“东光县虽小,干系却很大,北往幽州运送前线的军粮,西往关中运送户部的官粮,东涉高丽、日本,北通康国、契丹,来往者不计其数,稍有不慎,芝麻点小事误传出去,都将酿成大祸,不得不重视。”顾越道:“是。”
说来,县令张仲臣,成也东光县,败也东光县。成,迁移渔场,协调民怨,疏通河道,督造舰艇,只叫沧州离开他不行;败,五年前水匪袭击村寨,擅自将作为贡品的丝绸挪用于消灾,因此,耽误了刺史沈池的升迁,自己也再无前程。
苏安不是官场中人,没有那多忌讳,先行劝酒:“张县令,这要是在长安,有句话就叫破罐子破摔的好官,我敬你。”长史坐在旁边,又愣了一下。苏安笑着,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张仲臣也是不会服软的性子,仰面就饮酒。
顾越嚼着羊肉,就这么看苏安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一边还行着酒令,丝毫没有犹豫地,接连和张仲臣喝十斗土窟春,王庭甫和郭弋,谁都拦不住。
苏安的面色微微泛红,却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拿起琵琶,稍行改编,即兴教了渔家姐妹一首宫里的东夷曲《高丽伎》。长史识得其中意蕴,赞不绝口,与顾越和王庭甫探讨几番,作为——南北时运共涟漪,卧牛白马两相依。
好在吃完了饭,一掀起丝帘,吹吹冷风,大家倏地就清醒了。张仲臣在前面引路,顾越一众人跟住,步子很稳,鞋也没湿。苏安观望来去的船只,笑谈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