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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极大,瞳仁极黑,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外眼角几乎没有费功夫往外延伸便与其内部的眼角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对称。乌黑的睫毛细细长长,自然地往下伸展着。当它的主人合拢那纤细的颤抖扇形的时候,没有人能弄清楚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陆言用他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看了看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情,却也没有显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悦。

他接着低下头,凝视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盆正在慢慢舒展开叶片的含羞草。好像他正在目睹宇宙间一颗独一无二的新星的怦然诞生,并要在不久之后为它写下记录。

那是傅怀第一次看见他的患者,半个月之后,在那位护工的建议下,他就成了陆言唯一的精神安抚医师和情绪观察师,陆言的家人已经在无数次的挫败中失去一切希望,甚至不祈求任何好转,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在这温暖的玻璃罐中,如他怀里那易折的植物一样渡过他很可能短暂的一生。

在这里的工作并不是傅怀想象的那样美好,却也不差,因为有陆言。

甚至是在傅怀的这么多病人之中,陆言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有时傅怀会被那些病人病态的歇斯底里和狂乱谵语吓到,于是他就到陆言的房间里去。

陆言有时候会因为开门声抬头看一看他,但是更多的时候无动于衷地抱着他的草坐在地上。

他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整个黑夜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观察他的草。傅怀也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整个黑夜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观察陆言。

陆言偶尔会伸出纤长透明的手指触碰一片边缘的小叶子,那动作实在太轻,以至于含羞草都以为那是一阵无意间从它的枝头掠过的风,于是懒得收缩起自己的叶子,只是轻轻颤动一下作罢。

接着陆言就按照茎上的顺序再去触摸下一片叶子,那片叶子同样颤动一下。

然后少年收回手指,脸上现出思索的神色,又用手指碰了碰第一次他触碰过的叶子。

他按照自己的顺序触碰那两片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疲倦地,好像那是某种诡秘神奇的召唤仪式。

傅怀坐在不远的地上看着他,只和他和他的草隔着一臂之遥。直到陆言困倦了,于是他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蜷在地上睡了过去。

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空调的温度永远恒定在25度。在每天固定的时间,会有护工带着陆言去食堂或者是去卫生间,在傅怀看来,尽管已经习惯,但是陆言却并不喜欢离开他的房间,对他来说,这窄小的房间就是他的温暖舒适的子宫。

在这样观察了三个星期之后,傅怀终于开始了治疗的第一步。那天陆言刚刚醒来,睁着水雾未曾散去的眼睛看着那没有窗户的墙发呆。

傅怀蹲下来,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用平生来最温柔低沉的音调对他的病人说道:“陆言,让我们玩个游戏吧。”

穿着格子病服的患者安静地看着他,柔软的黑发从他的肩上垂落,好像一小簇巧克力瀑布,傅怀能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桃子味的沐浴露的味道。

“你可以碰一下我的手指。”傅怀说道。“这样它就会弯起来。”

他用自己的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手指,做了一下演示,等待着。

也许是有一个宇宙爆炸又重组那么长的时间,就在傅怀差点以为自己的尝试要失败的时候,少年的右臂动了动,宽松的袖口耷拉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腕,还有上面那只宛如透明水晶雕刻而出的手。那柔软若幼鸟羽根一样的手指在少年的掌心蜷了蜷,倏忽伸出,触上了傅怀的指尖。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玩这个游戏。陆言触碰他的拇指和食指,然后收回去。等待着他手指的再次展开。

傅怀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陆言看来是不是一颗大型的含羞草,或者,陆言会以为自己也是一棵草,那些到处走来走去的护工都是一颗颗会行走的草,晃动着自己的叶片招摇,脚扎在距离地面三十米的花盆里。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吸引了陆言的注意,他的视线从傅怀的指尖移开,转而看着傅怀的脸。

自然地,他伸手摸了摸傅怀的嘴角弯起的弧度,动作轻柔如触碰一朵金盏花的翠绿花萼。

傅怀一愣,却不等他反应过来,陆言已经收回手去,露出了一点狡黠的笑。好像任何一个他这个年纪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小男孩。

陆言这是第一次对着傅怀笑,之后他就常常这么做了。

傅怀试着教他说话,写字,教他理解这个比他的房间更加宽阔而多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