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山有些孩子气地蹙眉,然后才看向一直可怜巴巴看着他的魔尊。
一种无奈心软的情绪从心尖滚出来,仿佛从前许多次,他都是这么觉得眼前这头魔物可怜,又可爱的。
真是恼人的情绪。
“你把它们留下。”他不耐地说道,“然后速去速回。”它们指的是何物,一人一魔心知肚明。
谢忱山的口吻虽然不耐,却无意中显露出一丝退让与包容。那泄露出来的不自觉的变化让魔物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心。
魔物面无表情地在皮囊底下用触须狠狠按了下去。
跳出来,那可就不好了。
…
三月落英,芳草萋萋。
草木茂盛,雨后新生。
魔物闯天门的那日,正是一个好天。
多好呢?
便是在那连日的阴雨之中,总算难得老天开了脸,露出了明朗的日头。
赵客松其实也随行在侧。
对于这一方世界,他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在得知魔尊也是有法子带他一同前往之后,他便跪在了魔尊和谢忱山的面前。
他希望能与大师一起走。
谢忱山同样也是认不得他的。
只是听说他为了去寻他留下的最后痕迹,竟不顾生死踏入了杜绝外人进出的魔域,那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
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蠢。
蠢,却又太纯善了。
这样纯善的性子,却偏生了一副这样的体质。
谢忱山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无语地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赵客松。
“又没说不带你,哭成这模样,成何体统?”怎么一个两个就知道装可怜?谢忱山有些羞恼,也有些不明白。他何时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了?
那种无奈的语气,仿佛让赵客松以为回到了从前。
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广夏州卖着包子,整日早出晚归,就整那么一点破碎铜钱的生意。
虽然有些乏味,却也很有趣,仿佛在体会着从不一样的人生。
在买卖之中,也与街坊邻居交往起来,仿佛他们就当真是在这茫茫人世间中靠着这卖包子做手艺过活的普通凡人。
普通,寻常,乏味,却安稳。
如今回想起来,却已经是最温暖的时光了。
天,变了。
原本应当晴空万里的天,突有无数雷云堆积而来。
仿佛,天,也在“看着”他。
就是一瞬间,天地都变了色。
云越积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暗沉下来,便宛如吸纳了一切的色调,令得天地景物都无光。
铺天盖地之势头,迅猛到了极致。那磅礴的威压仿佛是要毁天灭地,远超之前所有天劫。
就连那些在渡劫期的修仙者们也隐约有所感应,不由得惊恐地把视线投向了那天地间最为瞩目的地方。
乌云密布,吞吐盘桓着紫电雷蛇,隐有狂雷肃杀的恐怖气息。无穷多的黑云积压在一处,却迟迟没有劈下第一道。
有那已经旁观过数次渡劫的修仙者大为吃惊,这短短百年间所经历过的几次渡劫,已经足够让他们知道雷劫积蓄的时间越长,也就意味着之后将会越恐怖。
那渡劫的人究竟是谁?
轰!
终于在那忍无可忍的沉闷中,劈下了第一道毁天灭地的天雷!
同时也是数十道!
凝集着数十粗大紫电的蛟龙狠狠劈下,其势之狠,可见一斑!
远处也在旁观的道嗔暗叫一声不好。
“天道看来,对魔尊是很不满意啊。”道嗔苦笑着说道。
瞧瞧这狠厉的姿态,是巴不得就把魔尊留在当下。
“换做是你,难道就乐意?”
无妄坐在道嗔的肩膀上,毫无半点自己是人家师尊的德性。
更像是在看戏。
“原本你勤勤恳恳为天地的生灵谋取了一线生机,甚至已经布下了整盘棋。只待棋子们安安分分走入既定的轨道,就能够让满盘皆赢。却在最后有两枚最重要的棋子突然不听使唤了,还自顾自的搞了个什么颠倒因果。”
他笑:“想想就头疼。”
若是在百年之前,魔尊乖乖的按照谢忱山换给他的命数登天而去,自然就没有这么一招。
而在现在……天道可不得逮着这一回?!
道嗔苦笑连连。
“师父,怎么在您的口中,那天道就成了有人性的事物。”
无妄摆摆手,摸了摸道嗔的圆脑袋。
“想什么呢?天道之所以为天道,便是不会为了哪一个生灵而垂怜钟情,就只不过是一道世间最根本的法则运转,冥冥之中所谋求的也只会是此间最大的利益。”
所以换做是魔尊来摘桃子,那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魔尊不愿意罢了。
他不仅不愿意,还要在百年之后再来闹这么一场!
风烈烈,云滚滚,雷声阵阵。
仿佛这天地间就化作这一面巨鼓,仍有着寂灭的雷声紫电次次锤击。
无数吞吐着死寂的雷电劈下,直奔魔尊而来!
魔物抬起了脑袋,却溃散成无数扭曲诡谲的触须,根根散发着幽冥气息的触须之间,是无数看不清摸不着的黑雾滚滚而来,那惊天骇地的雷电劈下来的时候,便被其悉数吞没。
霎时间黑色之中便滚过几道紫光。
眼见着天雷被吞,那雷雨似乎愈发愤怒。
仿佛滔滔江水自天上倾倒,雨势夹杂着惊雷滚滚落下,磅礴愤怒的天雷一道道劈下,甚至没有间断。仿佛将这令人可恶的魔物斩杀当场,便誓不罢休。
尽管有着魔尊的庇护,可是那雷声毕竟是天地间最纯粹刚正之物。
那一道道天雷也仿佛劈在了赵客松的耳边。
他这些年来也曾经看过其他人渡天劫时的盛况,却从未有今日这种连魂魄都颤栗的感觉。仿佛就回到了当初沧州之时,在魔物跪下的那一瞬间莫名降下的天怒。
“为什么?”
赵客松自言自语。
“我虽然恨他是妖魔,可这一切也并非是他所选的。既造了他,却又不愿见他诞生,既定了他的命数,让世人唾骂他为邪魔,又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降下天罚呢?”
他这话虽然稀疏平常,仿佛只是他自己的妄语,却隐隐在指责天道。
谢忱山淡漠地说道:“为何要把天道当作人来看待?天道只不过是一则运行的法则,万物皆为棋子,都在应有的棋盘位置上。只要确保这些棋子都安然无恙,那世间的法则便能永远运转下去。”
怨恨天道是没有用的。
因为其确是最无情的存在。
所有的世界若没有了天道,又让何物来维持万物的秩序?
大道四十九,留一线生机。
那自然是要自己夺来,而不是靠旁人施舍。
“抢来的东西,才更有滋味,牧之,你说是吗?”谢忱山笑眯眯地说道。
赵客松打了个寒噤,抱着鸮小小声说道:“从前隐隐知道大师确实是这个脾性,可是如今觉得您在失去了那层伪装之后,却显得更加真实了些。”只是这真实偶尔会令人害怕。
“那后悔跟着我了?”
哪怕他现在只是少年模样,甚至毫无半点修为,只有那空荡荡的筋脉与残缺不全的记忆,可当谢忱山敛眉轻笑,说出这话的时候,赵客松却猛地打了个激灵。
心中不能说没有闪过一丝害怕,可是那不过是人本能的感觉。至于赵客松本人,那眼底可满是孺慕之情。
他热忱地说道:“自然不会!”
那高兴快活的声音,仿佛是在说什么大好事。
少年谢忱山好像也被感染了一般,语气稍显温和地说道:“我现在可是什么记忆都没有,连着身子也孱弱得要命,可不是你们记忆中那个无灯了。”
跟着他,也绝非好事。
倘若不是这魔物和赵客松的态度坚决,谢忱山或许只会让白象带他上天界也说不定。
赵客松摸了摸脑袋,有些憨憨地说道:“我心里总会想些有的没的,可是魔尊不会。他过于偏执,也过于纯粹,他的眼中,只有您。他说得对,现在的您,和从前的您,都是您,并没有差别。”
几乎带着半个山岳般粗大的紫电急急劈下的狂暴雷声中,是谢忱山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呵。”
赵客松吸了吸鼻子:“都怪大师,您想着天下人,想着魔尊,想着逆转因果,却没有想过把我和魔尊都抛下来之后,我们要怎么过活。”他看着像是埋怨,实则是孩子受了委屈,总想着和亲近的长辈撒娇。
赵客松的心中并非放下了对妖魔的芥蒂,这些年闯着三界之内,他也杀了不少为祸作乱的妖魔。
可是魔尊……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也或许是见证了谢忱山陨落之后的癫狂……
他仰慕谢忱山,想来多少是有移了父母之情,却已经痛苦如斯,可魔尊那……却是天底下最难以琢磨的爱。
那又该是何等的悲恸?
情这个东西,连生出情来的人都闹不明白,又怎么能让一头刚刚学会的魔物承载得清呢?
谢忱山与赵客松一同被卷在魔尊的体内,只能听雷声不见其形状,早就有些不耐。他挑眉冷对:“什么情啊,爱呀,丢下与不丢下的,你若要讨这个债,那就等我想起来之后,再同那个我说去。
“若是我临走之前没惦念着你们,如今这头魔物,怎么可能好端端的神志清醒站在这里,而你又是怎么拜入梅如玉的门下?”
他没有大部分的记忆,却懂自己。谢忱山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
“我可从来不做不留后手的事情。”
他伸手抚摸着被他放在心口处的蓝底佛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是这样惨的买卖居然也做得下去,看来真是有些栽了。”
也不知道这个“栽”,是栽倒在何处?
在无尽被雷劫打散却又重聚的黑雾中,紫光密布,游走在幽暗之中。互相吞噬,互相厮杀,是纯粹死亡的寂灭。
魔物听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
虽然无人看得到,毕竟他现在也不知是何模样。
也或许笑得有些生硬。
因为他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用过这张人皮。
可他好生快活呀!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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