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魔尊一把子吞下谢忱山的时候,哪怕是一直隔着水镜观察的几个师兄弟脸色都微微变化。

无妄倒是淡定。

“猴急个什么劲?吞便吞了,总不能吃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正乖巧蹲在他身旁,比他还要大出两倍的大鸮,淡定地说道,“没看到无灯已经有点变化了吗?”

和鸮一同蹲在无妄身旁的赵客松期待地说道:“那现下,大师是恢复了吗?”

无妄摇了摇头,淡定地说道:“没那么简单,只不过是借由功法的冲击,引出了他魂魄里的神智与些许残缺的记忆罢了。”

“啊……”赵客松失望地低下头,“那大师,还是没有回来。”

鸮一翅膀甩在赵客松的脑袋上,把他扇了踉跄。他不满地站起来,把自己埋进了大鸮的胸毛前,把那片毛绒绒给挠得乱七八糟。

“痴儿,你还不如魔尊。”

无妄埋汰他,清脆的童声里满是笑意。

“你瞧瞧魔尊,可曾纠结过‘是他,还是不是他’这种庸人自扰的事情?”

水镜中,无形凝聚成有形的黑雾正在诡谲地变幻着。

谢忱山眼里满是兴味,正在问着相同的话。

“我现在,可不是完整的我,你莫是寻错人了?”

他何等聪慧。

却也是何等矜傲。

一个在人族的眼中应当称之为俊美的男人正从身后拢住他,紧贴的身躯却好似是在颤抖。那应当是害怕畏惧,还是欢悦狂喜后的忍耐?

尚未体会这些情感的谢忱山分辨不出,然那强硬过头的力道让骨骼都在发疼。

“没有必要。”

暗哑的,低沉的,古怪的,仿佛穿透了屏障隔阂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来。

“是空壳也好,是遗忘也罢,便是记得也是如此……”

危机感暴起,寒毛耸立。

无尽渴望与妄求扭曲到一处,便连话语都淌着浓密的恶意与毒汁。

“只是你。”

“哦,你是我师父?”谢忱山扯着破碎的衣襟,随意地说道。

他被魔尊抱着从白象下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了。

如果不是从谢忱山裸露的皮肤看不出任何的红痕,赵客松现在已经抄着家伙怼上去了。

对于原本走上丹修一途,最终又废修为,重新跟随梅如玉修行的赵客松来说,对于这样的事情再敏.感不过。

虽然脱离了丹阳派,刘问天死后,赵客松到底还是去祭拜过他。不管他和丹阳派之间到底有什么龌龊,可是这位师父对他确实是好。

在上上下下打量过大师,确认这位小大师确实没有其他问题之后,赵客松才忍不住抬头对魔尊说道:“现在大师并没有全部的记忆,你可莫要吓坏了他。”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在有意无意间,对魔尊的态度已经比之前要缓和许多。

就像是在意识到魔尊这头凶兽,其实无形之间已被套在牢笼。还是他自愿钻进去的。

而被徒弟质问的方丈却已经是笑了起来。

“不满意吗?”

他兴味地看着现在的少年谢忱山。

谢忱山微笑着说道:“没什么好不满意的,师父。”

他拖长着声线,温柔淡定地回应着,仿佛那若有若无的薄凉是假的。

谢忱山不记得所有人,也不记得所有的情。

他只是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一些事情,一些闪过的人影,以及恢复的神智。

这比最初无妄所预料到的情况还有好上许多。

最起码在恢复了完整的神智之外,他甚至还记得一些破碎的记忆。

好歹现在不是个空壳了。

寺中人在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谢忱山,所以在那些只言片语的交谈之中,他很快理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便去上界吧。”

谢忱山道。

他的语气比起那些焦灼的人来说,更显得淡凉。

就好像并不是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既然此间,留在此处又有何用?”

“不错。”

无妄小方丈语气淡然。

先前让白象驮着谢忱山行走人世间的人是他,把那本蓝底经书放入谢忱山怀中的人也是他。对比现在还不知从前自己完整筹谋的徒弟来说,现在的方丈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毕竟那可是整整百年的时间。

“你们需去上界。”

“我们?”

谢忱山跟着重复了一遍。

无妄道:“我已经问过白象,他愿意与你们同去。”他的视线在赵客松身上轻轻掠过,很快落在了视线紧黏着谢忱山的徐沉水身上,这所指的究竟是谁,可想而知。

“他没必要……”

“我去。”

一把清朗的少年声与低沉暗哑的男声同时响起的时候,谢忱山默然望去。

血眸沉沉看着谢忱山。

“我去。”

魔物道。

“你,还想与谁同去?”他像是想要露出笑意,却太久太久没笑过了,似乎有些忘记笑起来是什么感觉了,反而像是狰狞的威胁。

其实倒也是没错。

魔物想。

不管是何人,不论是何物,但凡谢忱山提出来,他会先应承。

然后杀了他。

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要这世间再无此人的踪迹!

少年谢忱山已经在道嗔的照料下换了一身新的僧袍。那灰扑扑的僧袍像是极得他习惯般,穿上就自然地捋了捋袖边。

“收收你那杀气。”他懒懒地说道,“没这个人。”

好生酸溜的味道。

所谓上界,便是世间所说的仙界。

只不过在小方丈的嘴里,那不过是一个比现在的世界要更大更宽广的大世界罢了。白象就是在上古年间,从那里经过天门而下来此间的。

此方世界所有修为抵达渡劫末期的修者,都能在历经天劫之后,褪.去所有凡尘,一生修为化作更精纯的仙气,得登天门。

如果不是百年前,魔尊守着褫不肯挪动半步,如今倒也早就在别界了。

徐沉水是个利索的性子,在得到这个答案后,便有种要直接带着谢忱山闯天门的感觉。

只不过这莽撞的举动被谢忱山给拦了下来。

“你是魔尊?”谢忱山的语气上扬,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魔尊是不肯撒手的。

尽管他们确实回到了寺中,可是现在谢忱山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残留着几根不着痕迹的触须。仿佛就像是魔物要时时刻刻确认他的存在,方才能够安心。

也不知道现在的谢忱山究竟是不在意,还是没有察觉,竟是放纵他行事。

“是。”

徐沉水低头。

“既然是魔尊,那也是一界之主。哪有这种将界中人直接抛开的道理。”少年谢忱山随口说道,“你一走了之,他们该当如何?”

他看着魔物看似乖顺可爱,实则皮子底下全是黑的。浑身铺满了杀意与煞气,只不过勉强扭曲在了人皮下,朝着他露出个似人的模样来。

可再装,总归还有逃脱不得的本性。

“那我,去安置,他们。”

这句话说出来似乎极难,他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忱山。

他不敢靠近谢忱山。

因为方才在黑雾之中被他给吐槽了,说是缠得那样紧,果然叫人不喜欢。

触须纷纷垂落下来。

可魔物却更不可能远离谢忱山。

他恨不得把他整个囫囵吞进腹中,好生藏在心里才是。

他喜欢现在鲜活的谢忱山,也忍不住怀念当初那一片一片被他藏在心里的碎片。

是那么温暖,那么脆弱,那么易碎。

逃脱不得。

谢忱山有意无意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不着痕迹的几处。

尽管他确实已然忘却所有人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那种仿佛刻在脉络之中的反应却不像是骗人。

那个小和尚一说话,他就忍不住与他斗嘴,他说他是他师父的时候,心中除开泛起的好笑之外,却也有隐隐认同孺慕的情感。

站在小和尚身后的中年僧人,看起来有些愁闷苦恼,可他望过来的视线却异常温柔,仿佛是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后面的一堆胖瘦高低各不同的大和尚们,看着他的眼神也非常亲切。

缩头缩脑站在那只大鸟身旁的年轻修士望着他的视线,怀有着孺慕之情。

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颠倒错乱,究竟他如今年岁是如何?

而那头魔……

谢忱山一时也理不清楚,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怀疑有之,谨慎有之,喜爱也有,欢悦随行。

他戒备着那头凶兽。

却也觉得那头凶兽可爱有趣。

这种复杂纠结的情感浅浅残留在诸多情绪之下,被谢忱山发觉了,却也被谢忱山警惕着。

他应当是……佛修吧?

谢忱山难得有些茫然。

他抓着肩头上的长发,昂着脑袋问着那个自称是他师父的小和尚,幽幽问道。

无妄笑起来。

“这个问题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他看着谢忱山的眼神有些怜爱与疼惜,“你与我佛确实有缘可以,有些缘分终究不落在此处。”

谢忱山沉默了半晌,幽幽说道:“日后的我,不会真的跟你这样,一直神神叨叨说一些似无边际的话吧?”

无妄微笑。

“比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