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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粱平静地告诉他,不搀一点多余的感情:“杀香月从去年夏天失手后,就知道自己快死了……鹤芝斋的时毅没有告诉过你嚒?他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忽然咽气,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一天离开,你这么执着地要给他减罪减刑,他难道就没有对你说过,这些,对他根本就没有意义嚒?”

杀香月已经不想再说了。

邝简有他正邪不两立的强硬原则,有他决不妥协的性格立场,他杀香月又何尝没有?也是个天地昏暗的雨天,他坐在床榻上出身地看了邝简一回儿,视线斜移,弯腰拿过那两张扣着应天府尹印章,可以证明他戴罪立功的公文,当着邝简的面,“唰唰”地把那两页纸,一下下,撕得粉碎——

急密的雨丝千丝万缕地落下来,绵绵密密地敲打在斑驳的瓦檐上,红的如鸽子血,绿的如冷翡翠,沙沙作响地落在这天地间,碎裂得流光溢彩。

邝简一阵阵地恍惚,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李梦粱的值房里走出来的,他一直走,走到迷乱,走到一颗心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到深渊地底里去。

天色阴沉沉地发出青灰色,街上行人寥寥,腾起白茫茫的水汽,他从崇礼街一直向西,过淮清桥,过中大街,一直走回辉复巷的小院里,苗圃里的花枝被雨水打得低垂,他拨开晾干上打得湿漉漉的被单,脚步似有千钧重,一进屋便将屋内所有柜阁抽屉打开,外堂大桌上堆满的都是杀香月做的木件,木屑被铲得七零八碎,他抽开百子柜,抽开工具箱,抽开杀香月最喜欢的匣子,都没有。

他不由自主地找进卧房,天色昏暗,纱帐沉沉地垂着,外面只透进来一点点的雨光,他们换下的衣服还胡乱地搭在屏风上,前一晚出门前,杀香月说送完许氏就回来,临走时燃了一盏灯,此时一夜加半日,蜡烛还未完全燃尽,晦暗的天光里,跳动着喑哑的火光。

邝简坐上两个人的床榻,去翻床脚的箱柜,他手心冰凉,第一下没能拉开,第二下手劲儿失了分寸,整个木屉便翻倒出来,金丝燕的小宝石,镶着碧玉的玳瑁盒,田黄石的印章,零零碎碎、咕咕噜噜地一起滚落到地上,砸出一声声清脆的音响,然后,邝简在箱柜的最角落,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紫檀木的衣架,樱桃木的床榻,姜黄绮云的大被,紫锦闪银的床单,那么明丽饱满的颜色,陷在这样黯然的屋里,他的指尖有一瞬间的发抖,伸出手握住那箱柜里的长幅画轴,满怀愧疚地,拿出来——

“什么好看?说说,画好看?还是人好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地听进耳朵里。

就在这张榻上,屏外是他们居所的客人,屏内是他们小声地嬉闹,邝简躺在杀香月的大腿上,忍不住扯他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拽。杀香月受他嘲笑,直接搡了邝简一把,翻身跨坐在他的腰上,恶狠狠道:“将来我若是死了,我就把这幅画带进棺材里!做鬼也天天看,邝捕头,行了吧!”

身上的被褥软滑冰凉,一点点地洇过来,就像杀香月曾经摸起来的身体。

邝简失笑,捋着杀香月的后脊背翻身压上,“看不出啊,你还会想这么长远的事情呢……”紧接着攥住他的要害,嘴唇贴住他的耳朵,一下下,往他的耳洞里呵气……

邝简,将来我若死了……就把这幅画带进棺材里。

邝简,将来我若死了……就把这幅画带进棺材里……

辉复巷的小院内,一道漆黑的身影长久地、僵坐在矮榻上,紧盯画卷,一动不动:他说要再给他画一副的,原来是他弄错了,这不是长远的事情。

雨越下越大,崇礼街,镇府司,垂花门。

四肢百骸触摸到的却全是冰冷的气流,直冻得人透不过气来,发出咝咝地战栗。

垂花门外,另有一道急乱的脚步拥了过来,紧接着是锦衣卫杂乱劝阻的声音,就在邝简走后的半个时候,雨水濡湿了来人的绿地八宝妆花罗的衣摆,锦衣卫慌乱地追着这闯入者的脚步,喊着:“夫人,请容属下通报——”

女人没有停留,她衣摆翻飞,几乎是失态地往里进,回字廊上,一扇一扇值房的门被推开,惊得屋中锦衣卫瞠目而向,可是仍然无法阻止夫人的步履,无法解释的原因,女人在推开三扇门后忽然停住,扭头看定角落的一处值房,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屋内的李梦粱惊觉地抬头,在看到门外之人时,忽地情不自禁站起——

“大人,逄夫人她……”

追赶而来的小旗想解释,毕竟来人是原指挥使的正妻,他不好阻拦,却在忽然间触到长官的目光,知趣地闭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