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简死死盯着李梦粱,这一刻,他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男人的的确确曾掌教太平十数年了。
若非曾被人捧上高高的神龛,常人绝难有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
一股焦灼的愤怒骤然在邝简的胸口腾起,他的扭头,视线急乱地在四壁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吼一句:“那杀香月呢?”
“——他并非当你是掌教,他是当你作父亲?你要如何面对他?来日等他刑满出狱,您要告诉他’义父谁来做都可以,我不行,你换一个人‘嚒?”
李梦粱忽然见邝简发怒,吃了一惊。
这个年轻人太不好把握了,他有完全超脱他年纪的稳定、强大、冷酷,从昨夜到今晨,他冷眼看着一整串行动发生并且参与其中,不主动、不回避、不提细节,李梦粱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因为香月而发怒。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忽然落下了雨滴,值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沙沙的、下雨的声音。
“你……”
李梦粱陷入了某种困惑,他有些迟疑地看着邝简,向他确认:“……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他来日刑满出狱嚒?”
“对。”
邝简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明显谈兴已尽:“天理国法俱在,没道理您这样的人可以逃之夭夭,他却难逃一死。”
他的语调十分锋利,李梦粱不以为忤,反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你知道他是什么罪过罢。”
“知道。”邝简冷漠地看了眼李梦粱,扶着扶椅,黑衣笔直地站起身来:“不劳大人提醒,我知道他是什么罪,也知道他手上有几条人命——只是那几条人命里面的事情,很多都还没有被查出来——镇府司不要想着只手遮天颠黑倒白,他的罪责我比你清楚,他的功劳我也比你清楚,等到他出狱的那一天,他会干干净净从刑狱里走出来,清清白白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居心叵测地豢养成一个满身罪恶的杀手,一辈子都看不到尽头!”
李梦粱眉心一跳,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求情。
他不屑于向自己求情,他信任天理、信任国法、信任程序,信任正义,信任杀香月可以活下来,信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所以今日尾随来镇府司,根本不是来示弱的,他只是来试探他的,想要抓住他的破绽,将他一把拉下马——李梦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了,已经很久很看到这样坚定的人了。
一股激赏之情,不合时宜地闯入李梦粱的胸口:可是……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香月受了什么伤?”
邝简离去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李梦粱长久地凝视着邝简的背影,无比坦诚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为他减刑,也相信你可以规劝他在狱中良好表现,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命数活到那个时候——刺杀王振让他身中剧毒,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你现在期待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处呢。”
第88章 死生之咒(4)
李梦粱长久地凝视着邝简的背影,沙沙的细雨声中,无比坦诚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为他减刑,也相信你可以规劝他在狱中良好表现,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命数活到那个时候——刺杀王振让他身中剧毒,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你现在期待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呢。”
天气是这样的阴郁清寒,没有骤雨,亦没有狂风,可邝简浑身一震,好像耳边炸开了一道一道的惊雷——
“你,你说……什么?”
“住嘴——!”
夕阳无限好,鹤芝斋中的杀香月忽然站直了身体点住邝简的脑门,制止住他的喋喋不休:“有没有病我还能不清楚嚒?你别瞎操这个心了,有什么病这个冬天也都能好了!”
李梦粱静静地看着他,换了个邝简更能相信的说法:“你知道培养杀香月这样一个人要花费多少心血嚒?身份明证,心术武功,营建法式,奇门机关……杀香月,说他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为什么他到金陵后,我却从未给他指派过任务?宁愿他做一枚闲棋冷子和你风花雪月,也没让他做过什么?”
那么多次杀香月惊险的发病在邝简的脑内飞速地卷过……他走投无路地蜷缩在货栈里,身上脏污不堪,眼神警惕又混乱……城西辉复巷的月夜里,他五指像绳索一样紧紧揪住他的衣襟,瞳孔忽然放得好大好大,然后不受控制地浑身瘫倒下去……
邝简像是身陷噩梦一样的心悸,大脑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浑身都是麻木的痹意,就那么呆站在李梦粱的值房里,半晌都没能挪动一步。
“他就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