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大人同样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息过后,老迈的金陵山岳沉郁地振衣屈膝,朗声应:“臣!令金陵诸部,接旨!”紧接着,他身后的各部署衙,应天府、巡院、抚院、刑部、大理寺纷纷揽衣跪下,同时跪下的,还有二层高台上的锦衣卫百户校尉,台下全部的诸军将师,
内监露出一点笑意,像是很满意百官的顺服,清了清喉咙,朗声道:“朕闻太平教有通妖之情事,煽惑愚民,意图谋反,此一众久害闾阎,乃为民生之害,金陵诸部对此妖党不思清剿,反化有为无,踟蹰已久,实乃可恶!今日传令东南,太平通妖之事早已非常规可断,宜显戮以释众疑,将诸犯人押赴市曹正法,悬首以示众……”
一片沉默。
宣读圣旨声调理应十分缓慢低沉,可这人读起来却又尖又冷,灌进官员的耳朵里,扩散在空寂挨挤的刑场上,最后渺渺地散入虚空。
大部分百姓大抵是听不懂这些之乎者也,只会盯着那些高官的反应看,茨菇从地上艰难地抬着头,盯着圣旨愣愣地发呆。她的头发已经烧干净了,肌肤要么是被烧得萎缩黢皱,要么是整个爆开露出鲜红的肌肉,她奄奄一息地吐着气,用最小的幅度挪动着僵硬的脊柱,仰头向上看——
她听不懂,声音也忽近忽远,她只能感觉到在浑身火辣辣的痛楚中,有一双大手隔着布料正握着她的手臂,那内监越读,那只手便抖得越厉害,不用看他的脸孔,也能感觉道那股令人恐惧的悲伤。
而高台上的江行峥屈膝俯首,额头上的汗亦是一层一层地渗出来……
他心头纷乱,骤然想起前几日李梦粱的信誓旦旦,就在茨菇案已经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那个男人直接了当地说:“自然有转机。”那双眼眸如深潭般清明犀利,他一锤定音道:“等五日,转机就在路上。”
……这不是皇帝的旨意。
邝简左手抵着左膝,右手握着茨菇,巨大的手掌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这绝不会是内阁的意思,不然李贤大人不会听不到风声,小皇帝执政不久,这样荒唐的命令只可能出自他身边的那位“王先生”王振大太监!九年了……邝简呼吸转沉,九年前那个人就曾经迫害百姓迫害命官,如今打起了陪都金陵的注意,里应外合,竟炮制出这样荒唐的命令!
天朗气清,天蓝云白,那老内监面白无须,立于高台宛如要人顶礼的神佛,他沉声,“丰城侯,可听清楚了?”
炙热的天气,百官心中,忽然无来由地发寒。
内监托着一卷圣旨泰山压顶,轻轻吐出两个字:“行刑。”
刽子手站了起来,三十余位“犯人”被压上前台,一个身材最为壮硕的径直向邝简走去,要拿他身后之人!邝简心头忽然好乱,他知道那不是皇帝的意思,但它既已变做圣旨,那便只能是皇帝的意思!朝廷的事,天理公道在上,自然该正办,可凡事只要宫里插手了,最终怎么办却不由得他们!
邝简伸手拦人,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身边所有同僚一起看着他,焦灼地一起用力地看向李贤大人——
可是北京明发上谕,金陵山岳为长久计也不能公然抵抗,李贤的嘴角拉出强硬锋利的线条,铁青着一张脸,轻轻侧了侧下巴——
邝简当即了然!转身猛地看向台下百姓——
可是——
“杀了她!”
人群中忽然有一个小孩跳了起来,大声在人群中朝着茨菇怒吼!
那一瞬间,邝简、四爷、耿逸春、李贤,朱十、犯人亲属……只感觉有人在他们的脖子后面凌空重重地打了一下,疼得他们锥心一痛!
更可怕的是,这孩子的一声怒喝过后,相同的声音紧接着一波一波地涌了出来,纷纷喊着:“通妖,杀了她!杀了他们!杀了她——!”
邝简茫然地看下去,四爷茫然地看下去,耿逸春茫然地看下去……无数身在公门的青年才俊,表情沉痛地转过身,茫然他们看着底下的人,满脸的难以置信!
公正是暗夜举火,是无数精英拼劲全力向前迈小小一步,可诛心与阴谋,只需要一个转身。
到此为止,事情再无转机。李贤重重地将头嗑下去,领旨奉命,紧接着巍然起身,沉郁的面容仿佛罩住了一层平静的面具,目视着邝简,沉声命令:“无渊,放手!”
我吃了茨菇很多年的馄饨,此前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刽子手大步上前,抓住茨菇往行刑处拖——
底下的百姓激动地叫骂起来,一声紧似一声——
如果一定要追问我的私心……
被烧灼成一团黑肉的小姑娘被人粗暴地拖行着,她站不起来,只能辨认出胸膛的部位像是漏了洞的风箱一般正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小小的炭黑身体满身黑色的痂痕,在地上刮擦出悚人听闻的声音……那我的私心就是,想让金陵城里所有像茨菇一样的人,都可以安安生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