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那个搭救他的老头把他拽到了镇府司的后巷里,僻静的树荫底下,还站着好些个面色惨白、目光阴郁之人。“后生,不要逞强,他们是官,咱们是老百姓,他们一动念,咱们小命就呜呼了。”那老头给他指,悄声说:“这些都是被抓的人的家眷,跟你一样。”朱十茫然问:“你们在等什么?”老头答:“等送饭的。”然后又补了一句:“准备好钱,人家往里面带消息也是要担风险的。”
朱十本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能跟着一起等,一会儿的功夫,一个送牢饭的从后角门笨拙地挪了出来,这些囚犯亲属不敢大张旗鼓,只挑了一个领头的人去引那人到这树荫僻静处来,紧接着拿着宝钞焦急地凑过去,问牢里亲人的近况,朱十排着队伍,表情茫然,到他的时候,他只来得及问牢里是不是送来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子,这么高,穿着围裙,牙齿有些不好,那人答,有的,新来的,她可不是审讯牵连出来的,是身上带花的,在重监,朱十赶紧问重监会怎么样,那人叹一口气:
“现在严查,肯定是顶格处理的。”
可怎么个顶格?那送牢饭的没说,紧接着就被人拉扯走了,沉重直逼朱十心口而来,好像茨菇之死已无法改变,好像下一次见面,他只能来认领遗体。
“我该提醒她的,我一直以为没有人会找她的麻烦的,我该早早提醒她的……”
朱十紧紧抿住嘴,悔恨地掩住自己的额头,他昨日这个时辰还见过茨菇,他应该提醒她的!
邝简同情地看着眼前人,但还是坦诚地对他说:“这件事有些难办。你知道我是应天府的人,虽说和镇府司领的都是同一道上命追查太平教,但是那边的事情,我没办法插手。”
“可是茨菇……茨菇她不是太平教啊。”朱十压着嗓音,隐忍道:“邝捕头你见过茨菇,你相信的吧?茨菇不是太平教,她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坏事的,说谁有牵扯,也不该是她有牵扯。”
夜晚太热,蝉鸣如雷,汗水滑入朱十眼中,朱十想伸手去拭那汗水,一阵难以承受的沉重却忽然向他压过来,再抬眼,泪水已夺眶,“我也知道这件事难办,我这样的人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敢来找您,我知道您是有本事的人……不能认命啊,我说过明年要娶她的,我不能让她认命啊!”
头顶蝉鸣鼓噪,一时间,邝简和杀香月都陷入沉默。
“你且起来吧,就算问斩也不在这两天,我且去问问情况,有消息再联系你。”
邝简详细询问了茨菇的本名和住址,最后简短地说了一句,利落起身,这就是送客的意思,朱十惴惴地看着屋中这俩人,还想再说什么,又怕适得其反惹人嫌,只能擦干眼泪,深深鞠了一躬,蹑手蹑脚地走了。
杀香月若有所思地看着朱十的背影,待邝简把人送出去,转身吹熄了烛台,他家里花草多,不能养猫,晚上点灯蚊虫多,又没有小狸奴帮忙来除,邝简摸着黑进了屋,走到他身边抚上他修长的手臂,熟练地解下他胳膊上的束袖,叹了口气:“去洗漱。”
日子进了五月天,整个金陵跟着老天爷一起躁动起来。镇府司大出风头,成日里的抓人、审人,不断有人检举、领赏,一个牵扯出五个,五个牵扯出五十个,人人都在等落下一条大鱼,热火朝天地往城东观望——
相比之下,同样的差事在应天府这里就冷落了许多,外面都说,镇府司在忙着抓人的时候,应天府正忙着修衙门享乐,四爷难得板下脸孔训斥府中人等,不许议论任何太平教之事,自己一个人在值房时心绪一转,又想到玉斯年之死,眉头总像展不开一样地拧着。
值房修缮完成后,值房沿街墙壁的顶端都开了一溜不起眼的小天窗,白日里正能斜斜地照进屋内一束光来,四爷拄着下颌盯着那束光柱发呆,耳边是衙门里嘻嘻索索的喧闹,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放进来一段喧哗,紧接着合上,是邝简快步走了进来。
“大清早去哪了?”四爷抬头,“我正堂都下来了,你昨日的行程还没交我。”
“桌上放着呢。”邝简肋下夹了一卷公文,三步并两步把昨日的行程递给四爷,四爷仔细地看了一遍,归档:“也就是你能一口气记这么多东西下来,他说玉斯年之死与太平教无关呐……不过你们昨晚没去什么地方啊。”
邝简没有接这个话,只是从腋下抽出一卷纸来:“左大人,帮忙签个字。”
四爷接过:“口供物证的鉴定保存?什么案子?”
四爷一边润笔,一边往下扫。应天府的案卷一应物证、口供的管理、移交、鉴定、保存,必须要有四品及以上以上官员签字才能作数,四爷例行地询问情况,看到后面表情露出些困惑:“袁茨菇?这是谁?犯了什么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