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静静听完下属有理有据的“杀香月已叛教”的论断,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角,兄弟之间的争强好胜罢了,那小崽子惹他心疼,也会惹人妒恨。
“你不必管他,他不会叛教的……他和那位小邝捕头也长远不了。”
男人嗓音磁性浑厚,左手握着右手拇指,以最小的频率轻轻捻动搓动,姿态笃定从容。
他养了杀香月十几年,太清楚他的性情和眼光,那是个心理防线极其强悍坚硬的孩子,他和那位小邝捕头越是心意相通,最后那一堵立场之墙,他越是跨不过去——他不会退让的,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动摇他。
吴在思……
杀香月痴沉地怔忡许久,一个人的来龙去脉,平日里见不到,可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条根须在心中牵引着,十一年后陡然再闻这个曾经的名字,他恍恍然,竟似有隔世之感。
“……嗯”,他看着自己那双细长苍白毫无血色的手,声音又沙又哑:“我本该是已死之人,随着我的父母下地狱。”
这么多年,他每每想到过去,便悚然而惊,深知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他从未觉得自己人生难堪,可此情此景此人,忽然让他无地自容,好像这名字被人捏进手心里,才是真的抓到了他的真脏实犯。
邝简紧张地看着他,两个人这一夜的折磨好比上刑,精神的,肉体的,全部滚了数次的钉床,杀香月心神已动,是此是彼,就看此时。
可是,许久,杀香月空空洞洞地抬起头,对他轻声说:“你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不会叛教的。”
邝简眼眶一热,心口一凉。
杀香月眼底有一种刻骨的疲惫,是真的累了,没有力气了,这若是审讯,这样的状态早已虚脱着把一切吐得干干净净,可是他走到极限的精神中,神台还牵附着最后的无声的执着:“过去尘缘本已了……邝简,我告诉你这些也没什么……当年父亲被查抄通逆,我怨恨过他,觉得茫然又别扭,后来义父截下我,我本心不愿入太平教,可紧接着却是得救的感觉。”
杀香月抽出自己的手,摇头,疲倦的眼,像一望无边际的深渊。
“你既然知道我父亲,就应该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为官廉正严明,为夫家庭和美,生前最后还在为假税案奔走,比我接触过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贪官污吏,好上千倍万倍……你们公门之人总说我们是盗贼强梁,异端奸邪,我不懂,你们对着一个心怀公理照顾孤寡的教派喊打喊杀,朝廷里那些真正利欲熏心的贪官蟊贼为什么可以好好活着?”
“邝捕头,你以为城西的斗姆庙是什么地方?贼巢据点,分赃分银之处嚒?”
杀香月嗓音干涩,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词令,可每一个字都在邝简心上敲出了最强音:“不是,那只是太平教很普通的一个收纳流民的地方,寻亲不遇落魄的女人,父母务工没人管的野孩子,没有着落卖纱的老妪,还有秦淮外河的船民、胥户……成大斌说太平教只会诓骗老妇人,让他们交香火钱,是啊,城西分司从不管这些人,里正只会嫌弃这些穷苦人吵闹,这些人都是靠一些良善之人时不时来接济一下才勉勉强强活下去的,你没有在斗姆庙看见他们,是因为庙在修缮,你能找到靳赤子,从他的鞋底认出灰泥,是因为他一直在带人修缮,太平教里的权贵信徒,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是这样没有事产的升斗小民,他们是家贫难过,才发愿进教托庇于我坛,甚至一些一直没有活计的人,还会跑到二哥那里求着介绍生意,不然你以为卖了我的朱十,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杀香月不想再说了,邝简有他正邪不两立的强硬原则,有他决不妥协的性格立场,他杀香月何尝没有?
他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视线斜移,他倾身,弯腰拿过那两张扣着应天府尹章、证明他“戴罪立功”的公文,神态平和地于指尖抖了一抖,轻声道:“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这对我没有用,我不稀罕,也不在乎。”
然后当着邝简的面,“唰唰”地把那两张公文,一下下、撕得粉碎。
四月的天气,日光爽朗,清风怡然。
城北清寂森然的大宅后,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脚步灵活地钻过后门,他五十岁上下,微腆着肚子,眼中的笑纹直推到两鬓,眯着眼睛和府中主事招呼,身上三分侩气、三分僚气、三分流气,在他的身后跟着的,是神色沉肃、挺拔如松的江行峥。
城东车水马龙的街道,酒招在空中飞扬,四爷被人引着从酒楼的后门进入一间极为体面的雅间,青色衣襟一振,目光通脱犀利,屋内人早已等待多时,听到声响,拧头起身,脸上的红色刺青肆意张扬,浑身散发出悍厉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