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带原本划给城北兵马司安置的窝铺,邻近秦淮外河,是一条宽约两里的狭长荒地,后来兵马司搬迁,此处便变成了私贩流民的中转之地。原本的兵马司窝铺的规制还算有些章法,后来杂民私建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想尽办法的侵街占地,便弄得一连串的茅屋土舍前突后拥,岔道无数,外人一进来跟迷宫似的。
不像昨夜斗姆庙外明显被人清过的场,这狭窄泥泞的道路行人许多,每走上十步就能看见左右窄巷折出来一人,邝简跟在杀香月身后,一路上几乎所有错身而过的人都在向杀香月点头问好,杀香月无声地颔首,态度并不热络地依次回应。
天色越来越暗,巷弄越走越窄,到最后路口仅能容一人通行,脚下都很难再看清路况,但这一带的夜里却像是活起来一样,窝棚里越来越热闹,乐器酒令此起彼伏,唯一古怪的是窝棚门扉都紧闭着,不管门后有多喧腾,门板绝对不开。
杀香月在一间没有招牌的黑乎乎的门板外停下,说让邝简在门外稍等,然后推开门板低头钻了进去,门开的瞬间,嘈杂的狂呼乱叫和一柱烛光涌了出来,但很快又被隔断,邝简抱着等在外面,借着幽微的夜色展目黑黢黢的四周,又眺望远处的清凉山轮廓辨认方位。
但他没能坚持多久。
今夜刮得的是北风,似有疾雨,离他十五步远的地方应该是条用粪便养硝土的沟渠,夜风一起,臭不可闻,偏偏他左手隔墙还有人在大喇喇地野合,男人临到高潮处,粗喘着激动地吸气,邝简虽然看不见,但这两相配合实在挑战他的忍耐力,故而他果断转身,亦推门进去。
棚屋里要顶破天的吵闹,在他迈过台阶的一刹那,忽然停了下来。
狭窄闷热的酒肆,一时像是被谁吸干了空气,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拧头看着邝简。这是个纵向的过堂,狭窄的见方足塞了四十几个人,还有个弹胡琴的——那是唯一一个没受到干扰的人,但因为众人忽然停下的交谈,粗粝的弦鸣在这闷热的小空间里变得异常尖锐。
“找茅厕。”
死寂的沉默中,邝简这样对他们说。
这里的男人各个虎背熊腰,光头、纹身、带刀疤,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两个女人浓妆艳抹,衣着清凉地穿插在他们其中,其中一个看见邝简的同时,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挡住铺面背角里供奉的一座莲花台神龛,神色警惕。
邝简确信自己没来过这一带,此处已近外郭,不属于府城地界,但是很明显的是,他的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制造了非常紧张的氛围,狭小的店堂里空气越来越凝重,好像他敢轻举妄动一下,这些人随时就要跟他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离他最近的大块头缓缓让了一下,抬起下巴,沉着地朝后堂努了努。
“多谢。”邝简平静地点头,神色如常地拉开步伐挤过人群。
这店堂的过道极窄,发酸的酒味和汗臭味交织一起,且棚顶越走越低,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两侧,直到在神龛旁边的暗屋中看到一道缝隙,杀香月站在里面,似乎在和谁说话。
酒肆的环境尚且如此,它的茅厕便无需指望了,邝简屏息着解决完自己,撩开门帘回来的时候,店堂里的交谈声再次戛然而止,一群壮汉戒备地看着他,他瞥头,刚刚暗屋中的杀香月已经不在了,他加快了脚步,途经胡琴老头时趁人不注意地放下一枚铜板,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晚来风急,门板在他身后叩上,窝棚里又重新热闹起来,杀香月抱臂等在外面,看到邝简出来招呼了一声:“带你去见的人姓靳,我叫他二哥。刚问了,今晚他在。”
此时的杀香月,哪怕臭着脸也算得上和蔼可亲,邝简跟上他的脚步,配合着用力地“嗯”了一声。
这一点点不算讨好的讨好,让杀香月忽然生起气来,一个时辰前的误解涌上心头,他登时冷漠地让开一步,疏离地与邝简保持出距离,凶巴巴道:“离我远点,热!”
邝简无端受他呵斥,眼中忽然闪过短暂的不安,虽然这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可是他的脚步还是谨慎地顿了一下,冷淡又迅速地让出一臂的距离。
可杀香月的情绪并没有因为邝简的“听话”而转好,巷口昏暗,脚下又坑坑洼洼,杀香月一深一浅地带着路,直快走到巷弄尽头,要转过一个弃置不用的箭垛架壁,他忽然闲谈似的开口:“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转了半天才找清楚路。”
邝简沉吟了一下,想问太平教的人没有为你引路嚒?张了口,怕他认为自己在刺探消息,又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