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简没有文过饰非,将自己所知的几桩大案直接打包扔了过去,四爷默不作声,李敏沉吟颔首,最震惊的莫过于屋中的成大斌,做他们这一行第一桩要事便是分辨犯人,他刚刚在审讯室中吃了闷亏,出来却也只当杀香月是寻常作奸犯科之徒,不曾想此人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手提一串的人命。
“凶手交代罪行了吗?”李大人问。
“暂时没有,”邝简没有含糊其辞,“目前也缺少可以将其绳之以法的有力证据。”
李大人:“那便不要为他分神了,太平教不在应天府管辖范畴,将他尽快移交镇府司。”
李大人态度明确,应天府既没有铁打的证据,便尽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邝简心头一紧,理由还未想好,抗争便已脱口而出:“不。”
这不是他一个人在上司的值房,那一个字的顶撞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四爷、成大斌都傻眼了。
李敏不说话,眼皮一翻,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
嗑,嗑,嗑……
一时间,无形的气势让所有人心头揪起,漫长的沉寂在一下下的敲击中山雨欲来。邝简握紧拳头,绷紧脸孔,一犟到底地申辩:“太平教不止事关镇府司,此前此教在山东作乱,虽被扑灭,但一直蠢蠢欲动在朝廷中安插内线,杀香月以匠师之名自如出入达官显贵之家,策应控制朝廷大员子女,怂恿其行不法之事,这暗中罗网铺张得究竟多大,金陵诸衙门至今无人得知,我们既已抓到杀香月,合该以此为线索加以利用,尽快试探出太平教之虚实。”
到底是孟质公的公子,人再反骨也背着深厚的家学渊源,邝简仓促捉来一席理由,堂堂皇皇、落落大方,拿去朝堂奏对水平也是相当的漂亮。
可就是因为太漂亮,李敏眉头闻言一皱:这浑小子越界了。
邝简从小耳濡目染,最清楚衙门中什么东西该碰,什么东西不该碰,这些年他行事是惊世骇俗、剑走偏锋了些,但不得不说,他辗转腾挪得非常漂亮,擦边又不真的出格,每每都能安全着落,他这番长篇大论,听着冠冕堂皇,放在心里:牙碜。
形势严峻,李大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四爷瞥了邝简一眼,缓缓在旁边递话:“大人,属下赞同无渊的看法。”
李敏眉梢一抬。
四爷一张笑面,人还未说话,眼睛先弯三分:“无渊现所掌握之情报,乃镇府司逄、储二人半年努力而未侦得之重要情报,以杀香月为始顺藤摸瓜,的确大有机会挖出太平教根底。属下说句冒犯的话,镇府司对太平教,无能侦破在先,徇私舞弊在后,现在把那个人送出去,他们占着大好情报也不会善加利用,凭白浪费大人心意。”
李敏对邝简的提议颇有顾忌,无非是害怕影响仕途,毕竟做官嘛,做的就是人情世故、一团和气,应天府、镇府司都是金陵陪都的衙门,一个处理不好便要招人话柄,可是四爷的话很巧妙,反复地点明此事若成,乃大功一件,朝廷,内阁,李大人身在宦海,要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不是打定主意试上一试,机缘就在眼前,进退一念之间。
应天府的府尹绝不是会被三言两语撺掇住的庸吏,四爷淳淳地望着李大人,眼巴巴地等他表态,李敏沉吟一刻,转头看向邝简:“此事你具体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提审室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凛冽的杀气出人意表地从内穿透而来,来人敏锐地一停,只见一双雪亮如刀的眼睛攒射而来,仿佛眼睛是刀,睁眼便是开刃,可那目光与他一对,百炼的精钢忽然化作绕指的清风,连贯自然地拂面而来,送上千回百转的一句:“你来了。”
不止是邝简。邝简身上还有刚刚那个尽职尽责的手书。他端着一方木盘紧随而入,一如往常地一屁股坐下,笔墨纸砚摆好,邝简没有看他,却忽然说了一句:“你出去。”
那手书一呆,确定邝头在和自己说话,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邝,邝头,这不合规矩。”
邝简低头看着杀香月,那点与生俱来的冷漠的威仪不见了。杀香月也平心静气地仰望着他,目光宁静而深远。手书是个很敏感的小伙子,他俩这一低头、一抬头,一黑一紫,无端地让人品出势均力敌的美感,不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势均力敌,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邝简在那长久的对视中拉开椅子,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门被人忙不迭地关上了。
桌上的烛光凌乱跳动后终于静了下来,提审室内,邝简隔着长桌与杀香月对坐,距离仅一臂之隔,各自的瞳孔映出对方的影子。这个距离十分微妙,邝简直到坐下才发觉他们还不曾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杀香月的眼,像一望无边际的深湖,邝简不禁分神去想他父母该是何等的模样,才会给他如此的容颜,他看他半响,一字未说,又站起身来,出去了,杀香月眉梢微抬,盯着那门外,很快,邝简那高挺的身影又出现,手中多了一壶热茶和两盏白瓷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