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呿!”
老妇人咕哝一声,不满地看着江行峥那身过于板正的金橘色云锦飞鱼服:“捐出来的官好威风咯,果然是巴结上了清贵门户,连口气都变得不得了了!”
日光煌煌,转过日中时照得积英巷半空显出层层灼人的光圈——
邝简想的却不是江行峥的无礼,而是此人一向矜声敛气,便是在月初应天府叫板时都未曾露出过如此敌意,他今日干甚么这般紧张?
因为未婚妻嚒?
邝简起身结算馄饨,朝着大娘略一点头,便快步往街口的反方向而去。
胡野被阉割,他此前并未深想,只以为是情敌相杀出于嫉妒,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却开始成形:什么样的嫉妒会让男子极端道去阉割同类?如果凶手并不是名男子呢?
太监的假设过于无稽,那可不可以是个女子?一个有些胆魄、行为出格的女子,一个不太满意家中亲事,喜欢上一个女子的女子,她替哥哥上学,可以惟妙惟肖地伪装成男子,也可以出入十六楼,她熟悉贡院一带,了解贡院到叫佛楼所有隐蔽小路,她有性别优势,喜欢上一个妓女完全不必劫持,只要怂恿其出逃即可,她胆大,她识字,她身份清贵,有巡院父亲的宠爱、有言听计从的哥哥、有镇府司当差的未婚夫,哪怕性格骄纵,也不会轻易惹人怀疑……
这些才是一个内应该有的样子,出人意表,且让人毫不设防。
就在邝简走后的一盏茶功夫,江行峥一脸阴霾地自玉府中出来,金橘色的曳撒被他飞扬的大步甩得凌空翻飞,他目光阴沉地扯鞍上马,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冷酷地调转马头,扬鞭而去,眼带小痣的小旗不敢做声,随着他哒哒哒地马蹄极速奔跑,直到跑出积英巷,再不见了人影。
又一盏茶,城西辉复巷中,一羽鸽子扑棱棱地落在杀香月栽满兰草的窗口,手带碧玉扳指的男人解下鸽腿上的绳结,看后,气定神闲地碾成粉末:“放心罢,危机已解,镇府司即将结案。”
第35章 珍珠鸟(1)
晦暗的屋内,燃着几盏不太亮的灯,江行峥身姿挺拔,案前一手支颐,一手斟酌落笔。
他是美男子,青年才俊,英俊白皙,同僚暗中总说他眼高于顶,端着架子似的,的确,哪怕是逄、储风头正盛,他最不得重用、最被人冷落的日子,他也没有半点消沉打击之色,他身姿简劲,表情淡漠,仪表干净整洁,鬓角眉梢永远修理得一丝不苟,绣春刀、飞鱼服在他的身上,总要比别人多出三分英俊昂藏,目视前方时可以忍受任何的流言蜚语、谗言讥笑。
他与世袭职务的同僚们不同,他是商人之子,百户是买来的官职,父母当年不知走了何等的门路将自己塞进镇府司,家中人不懂公门的弯弯绕绕,都是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摸索。
此前许多年,他一直等着自己的出头之日,等到自己可以接手大案,风光侦破,像逄正英、储疾那样一夜成名,自此扬眉吐气。是时,未来的岳丈玉大人也知他处境艰难,但常予他勉励开解,声称人活一世定要先熬得住,伏久者,飞必高,一世还长,蹭蹬难免,万不可凭白做消沉急躁之念。
那是个儒雅大方的男人,言笑晏晏间自有迷人风度,宦海多年看似默默无争,仕途却一直按部就班,稳中有升,为人思想更是开通豁达,膝下一儿一女教导得都出类拔萃。江行峥很信任他,也一直暗中储备,等待时机。
只是不曾想,这机遇来的时候,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
傅春生。玉带娇。
雪白的宣纸左右两边,落下两个名字,江行峥笔尖颤抖,内心激烈挣扎。
不能再拖了,他亲口说的镇府司即将结案,是此是彼,是真是假,全在他今夜一念之间。
忽地,江行峥咬住牙床,像是某种发泄一般,又深又切,又痛又恼地低吟了两声:“娇娇,娇娇……”
玉府,英气明艳的小姑娘正伏案在灯下画画。
她叫玉带娇,闺房与其他女子略有不同,梳妆台只占小小的一角,屋中一方和父亲办公所用大小一模一样的桌案,桌案上宣纸、笔、砚颇多,日用消耗也颇快。
她爱画画,母亲去世得早,没人逼她学女红,她便一直没有学,成日里画画,还央求父亲为她请教画的先生。
她有个哥哥,大她两岁,是个矫情鬼,最爱漂亮光滑的衣服料子,精巧别致的穿的戴的,有些笨,不读书,但有时候又很聪明,很会跟“有用的人”打理关系,五岁时便坚定一生的志向,那便是风采照人地娶个有本事又高贵的媳妇,让他可以躺着奋斗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