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翁,你不止杀人,你杀人还要嫁祸人,府内后半夜人困马乏,你便拿着一枚鞋印去隔间补一枚储千户的脚印,试问,若不是了解大楼工程进度,谁会知道窗上的油漆尚且未干?”
说到此,邝简倏地抬头和储疾对视了一眼,后者摇头,显然是在邱翁房内一无所获,找到了鲁班尺,可那只嫁祸的鞋印并没有找到,不过现在也无妨了,证据确凿,不容邱翁抵赖。
邝简看了眼秦氏,开口道:“邱翁,我白日里讯问时,你说自己识字少,并不懂写字,你也忘记了吧,十一年前奴仆立契是需要亲自誊写一份约书的,应天府原件存档,那份约书中你所写的’逄正英‘的名讳,笔画,字式,和夫人手中那张’催命符‘上的,一般无二。”
所以白日他在应天府看到那份立契约书才会那样的震惊:原来阴谋早已发动,这个眉眼忠厚的老头就像是一只毫不起眼的蜘蛛,沉默无声地编织出如此巨网,竟然将那么多的人牵扯其中。而邝简在诏狱中对储疾说的手中证据,也正是他手中的那张立契,但当时兹事体大,他要求先见秦氏一面:储疾已被撤职,李大人警告在上,他想插手绝不能用应天府的名义,也不能去找吕端贤,但逄府是苦主,若秦氏来首告,吕端贤必然要重视其意见。
储疾追究凶手之心迫切,立刻带他去见秦氏。
秦氏对照那字迹的时候,起初的确难以相信,邝简深知她难过心里这关,若是强行将邱翁抓起来逼供,她定然于心不忍,便提议可以引邱翁去书房,夫人在暗处听着,杀香月与他则在明处与邱翁对峙,若几次试探都不成,那他无话可说。
窗外的玉兰花斜弋出崭新的花苞,逄府内院的会客厅中,秦氏紧锁着眉头,下定了决心。
而秦氏这个女人,要比邝简想的更谨慎,更拎得清,她思量过后,急调镇府司的案卷查阅“鬼见愁”催命符细节,邝简才跟着知道所谓“催命符”并没有在金陵用过,唯一一次出现是在淮安府,当时是兵备道副统领胡野报其案,所以便连储疾也不知其笔迹详情。秦氏便派人联系兵备道副使,所谓兵备道,全名乃“应、淮、安、徽、宁、池六处兵备道”,即淮安府案卷归属金陵应天府地界,更巧的是其副统领近日刚好在金陵,早晨还刚巧堵过逄府的大门,秦氏立刻便将胡统领请来,请他过目所谓的“鬼见愁”的手书,胡野一见后一口否决,称“鬼见愁”所写乃瘦金体,笔迹劲瘦轻捷,秦氏手中这个鬼画符样的催命符,却乃伪造。如此,邱翁的嫌疑便已基本板上钉钉,秦氏未免邝简事后为难,便以自己的名义临夜请来吕端贤,一起等在密室之中共同做个见证。
“是啊,府主当初为什么会认为这是左手字呢?”
秦氏那声呜咽几乎是从嗓子眼中挤出来的,她难过地缓了缓,要压低喉咙才能稳住嗓音,“鬼见愁又不惧人认出他的字体,怎么会故意用左手写字隐藏笔迹?当时府主真是急糊涂了……”
镇府司对太平教,锦衣卫对鬼见愁,逄正英与其斗智斗勇了太久了,屡次的失败让他们深畏其名,见到这带着红莲的纸笺竟然先入为主地当做了是那个人猖狂的挑衅。
烛火环伺中,杀香月眉眼低沉,眉如墨画。
邝简回头看他,见他已经完全地退在书房的最后面,储疾则占据了他原来的位置。杀香月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漠然无声地听着这一连串的事情,没有血色,没有表情,无辜地被拖进这轮散乱的光影之中,神思不动,宛若假人。
过堂风阴阴地吹过,吹得烛火颤动,众生扭曲。
一片沉默中,秦氏问:“为什么?”
她此时已然累了,心痛与愤怒无需再提,只想问明白一个因由。
邱翁畏缩在窗角,从秦氏出现后他就知道此事已然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所有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他的罪证被人抖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老奴也是个父亲……”
很无来由的,应的居然是这样的一句话,邱翁那张总是充满愁苦的一张脸,沟壑纵横,他看着秦氏,咬牙道:“夫人自己的孩子死了,夫人可以不去报仇,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留念之物,可老奴没有……”
秦氏不接受这样的解释,眉梢一竖,提声怒斥:“你的孩子与府主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邱翁顿时激动了起来,干瘪的两只手猛地伸出,像是要凌空主抓什么:“老奴不识字,可以供你们逄府驱使,可老奴的儿子是识字的!他一直想要念书,想要考取功名,可就因为我这个稀里糊涂的爹当了别人家的奴才,他便也只能落入奴籍,一辈子没办法科举!少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考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落榜,还能一次次的考,还不是他有了逄正英这样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