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锦都跟我说了,我一下子便猜出你在怀疑谁,东西都给你备好了。”
掩上门,四爷从自己的案头扔给邝简两叠案牍。
邝简一看,上属两个人的名字:杀香月,邱德泽。
早晨调的履历都是急就章,逄府他那边要得急,差人查得也十分粗陋,这两份才算像了些样子。邝简道了谢,含了块丁子香坐下,在案头翻看杀香月的那一份,四爷施施然地捧着他的茶壶,一屁股坐上他案头的另一边:“逄府这事情闹得挺大啊,现在外面消息封着,要不是钱锦回来对我说,我都没料到。”
邝简闷闷地“嗯”了一声,很快就把手中那份抛出去,“他没有嫌疑了,烧掉罢。”
四爷接过,信手“唰唰”地撕碎,投进脚边大肚香炉里,“那就剩这个邱翁了?”他扬扬眉:“他什么来头啊,搞这么大的事情?”
“邱翁,邱德泽,徽州府绩溪县人士,正统二年秋,纳绩溪县迁户之列,正统三年春,投身逄府为奴。”邝简一手撑着颧骨,淡淡道:“从时间推测,他应该是北上的迁户,为了免除徭役,避开迁徙,自愿投入逄正英家……”说着他翻过一页:“哎?”邝简瞳孔一缩,看着那字迹,惊讶道:“他签的不是长契,是三年契。”
奴仆买卖须得在应天府备案,一式加盖应天府钤盖主人家自己保留,一式应天府留档,邝简看着那原档的卖身立契,有些震惊:“正统六年这立契就到期了,他既没有与逄府续期,也没有走?”
四爷倒是见怪不怪:“这很常见,可能是私下续期了,但是没来应天府备案,也可能是到期了,仆人没自己主动提,主人也忘了,逄正英这十年飞黄腾达,邱翁占着这份便宜,为什么要走?”
邝简:“那我便想不出他的动机了。我问到的情况是他这么些年在逄府一直默默无闻,去岁才忽然得了主人的青眼,拿到承接大楼营造这么个机会,既然已经扬眉吐气了,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死主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你怀疑有人指使他?”四爷想了下:“逄源?那个杀了幼弟的小逄公子?”
邝简头也不抬:“他若是有脑力想到在隔间用鞋印混淆视听,早就考过乡试了。”
四爷难得看到邝简这样一本正经地讥讽人,忍不住笑了,“那秦氏?”
邝简:“枕边人想动手不必假手他人,以她的城府若真想杀逄正英,逄正英早死了。”
四爷:“那阮元魁?”
邝简:“这人连锦衣卫当夜的行动都不清楚,自己还如坠迷雾呢,能有什么深谋。”
四爷:“钱锦可是很怀疑他呢,说他对杀香月的锁过分在意。”
邝简轻轻哼了一声:“阮元魁找杀香月图的就是他的风水运势,逄正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应该在意嚒。”
“那储疾则更没有动机了,逄正英去世,他地位岌岌可危。”四爷啧了一声,“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指使呢?或许就是邱翁本人想杀呢?”
“以奴害主乃凌迟之罪,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邝简抖了下手中的立契,坚持道:“若真有积怨,他可以走,眼不见心为净,他为什么不走?”
邝简的问题四爷无法回答,他嘟了下嘴,从旁边的案头又拿来一叠纸,“……或许你可以看看这个,我刚在查他的时候,也查了查他那个儿子。正统十年的时候,邱翁给自己儿子在工部捐了监工,但好景不长,他儿子冒捐职官的罪被人抖了出来,审判结果是仗一百,徒三年,干的就是协助廷采买采石采木、押运各种材料的活儿,原本去年冬天这个年轻人就该回来了,谁知道夏天的时候,人累死在了路上。”
邝简又沉默了,看着那份呈帖,举棋不定。
良久,他抬起头对四爷说:“我知道到现在为止案情已经很清晰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
四爷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没关系的,我们干的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再谨慎也不为过——我刚刚在做查阅的时候还翻到一桩案子,原本不想跟你提这么复杂的事情,怕扰乱你思绪,现在看来,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说。”
“什么案子?”
四爷扬了下眉:“正统三年,杨稷案。”
应天府中进的大厅内,木质的庞然大物发出缓慢的咯吱声。
杀香月寻了个能坐的地方,好奇地看着差役抽出抖落的案牍,紧接着大步而去。衙门大清早就很忙乱了,这中进的泊水间差人进进出出,时而单人,时而双人,有人抱怨说谁谁谁又进入金陵地界了,线民来报,现在要去派人手监视,估计是江洋大盗一类流窜了进来,还有人来认领失物,差人一边校对前些日搜剿的贼赃,一边看失主之前的报案,一边感慨失主可真有钱,让人惊异应天府的文案存档竟如此细密……杀香月常打交道的是城西应天府的副司衙门,那里人少,门面也寥落,差役都是捧着搪瓷杯无所事事、喝茶吹牛,没想到金陵正中的应天府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