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七十步外,原本侯在长街上的抬轿御车的脚夫马夫们都被人约束起来了,他们大概是不晓得好好的宴席发生了什么,只战战兢兢地陷在一排排制式不同的卫兵包围中,高门阔府上的轿夫还好些,一些临时征用的轿夫许多身上只穿短褂,不明情由地蹲着,已然冻得哆哆嗦嗦。
邝简眉头一皱,目光越过挨挤的人头,正瞧见一骑熟悉的银螭头宽车,拉车的马儿的辔头裹着显眼的红缨紫锦——
他咋舌,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大人这也在这逄府之中,没走成啊。
邝简皱着眉,“中军都督府、守备衙门、五城兵马司,这都是捕盗缉事的衙门,找你的人有没有说储疾还请了谁?”
兵汉扎堆的地方汗味儿重,邝无渊直等到走至逄府朱红色的正门,将手中缰绳递给了门房,这才略侧了身低声问。
钱锦乖觉,亦低声回:“小的问过,来人说只请您一位,要是联合办案,小的也不敢催您这么急。”
金陵手下有兵的衙门全在趁人之危,唯独应天府的李大人整夜也没惊动手下的三班差役,安然在逄府等候着北镇抚司查案,想来储疾也是看在这个情由的份儿上请他邝简前来。
邝简眼瞧着逄府外犬牙交错的各方势力,心知若是不能早早破案,谁知道金陵城上空又能卷出怎样的风云?他沉着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迈进门槛,“走吧。”
第3章 城北案(2)
明正统十四年,若有一张金陵舆图描述这金陵的风华雄伟,率先要提的自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其大长干于东水关奔涌而入,一笔一捺倒扣着甩出大写的“人”字,擦过城中、掠过城南,于城北定淮门处染过一身红尘,浩浩而出,奔流到海。
金陵繁华之最,只消看这十里秦淮妖娆的身段,便可一览无余。
然而,繁华不等同富贵。
秦淮的大长干再飞甍桀互、长鲸吞航,它到底是太吵闹了,真正富贵的去处乃是金陵城北,温驯的秦淮小长干规整地沿着孙吴大帝的规划,横平竖直地蜿蜒过洪武街与西皇城,不越雷池一步,而此处每一户都能在地图上占去一格的位置,瞧其建置,不是一位开国功臣,便是一位靖难功臣,豪贵得让人咋舌。
邝简迈进的逄府便是这样一处府邸,此地三十年前原是常遇春的开平王府,去岁初秋,北镇抚司总指挥使逄正英盘下这一方地界,当即请人重新规制,扩园造宇。
只是谁能想到,历时十月的玉楼修成之日,竟是主人殒命之时。
邝简攒着眉头,神情严峻,伸着五指摸索进逄大人后脑那一团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污。
“死亡时间约在昨晚亥时中到亥时末,致命伤在脑后上三寸,重物打击四次后致人死命。”
玉楼三楼的凶案现场,三品大员威武挺拔的身躯趴伏在屋内唯一的案椅上,脸朝桌案,双臂垂落,邝简赤手摸索过伤口,目光上下扫视片刻,复又蹲下身去看桌腿凳脚,向身侧问:
“储千户,这现场被人发现后可搬动过?”
被提问的男子抿了抿单薄的嘴唇,嘶哑着声音回:“……不曾。”
储千户穿戴的是北镇抚司的公服:鸦青云肩、黑红曳撒,腰上横挎一柄二尺一寸绣春刀——照平时,这样的装束在金陵城内是诸员避退的凛凛威风,可此时,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剥掉了满身的冷酷强硬,取而代之的是双目通红,魂不守舍,俨然身陷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邝简心无旁顾,敲了敲致密坚实的地板,继续询问现场细节。
执笔记录的钱锦,目光在看向储疾的时候倒是闪动了一下:他没执过外勤,更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煊赫的大案,刚刚进府之时,乍然面对这富贵府邸,入目雕梁画栋,厅楼廊轩,他内心狂乱而震惊:这哪?这谁?这是什么?事实上,钱锦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不论是锦衣卫还是逄府家臣都是高门士人的趾高气昂、面无表情,但他们倒也不算是故作姿态,很多真的只是疲累到了极点,没有了表情。
逄正英的去世于他们意味着顶梁柱的突然倒塌,除了情感上的伤心难过,各人和各人的前途登时变得晦暗难明,而储疾,无疑是所有人中压力最大的那位,只因他不仅要接受于己有知遇提拔之恩的上司的噩讯,还要挺身而出稳住金陵各方权贵、查明凶案。
硬脆的地面发出坚实的回响,那地面不是泥地,而是漆黑致密的木质,纹理特殊,坚硬异常,邝简检查了一遍尸体、桌椅、窗牗、门锁、问了问楼下的情况,又去隔间看了一圈,接过小旗递来的各人的口供,快速地浏览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