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扭曲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再次用力握住简衡的手:“小衡,家里出事了。”
姑姑的神情和言语震慑了他,简衡甚至没有问“出什么事了”,就很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下来,还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姑姑。到家门外时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门一打开,院子里从未有过这么多的人,每个人都神情严峻、来去匆匆,像一只只不安定的乌鸦,屋子里很暗,但是没人记得开灯,到处充斥着强烈的潮湿的气味,那是雨水、植物、湿了的衣服、雨衣和胶鞋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好像屋子里都下起了雨。
简衡恪守着对姑姑的承诺,没有乱跑,也没有提问,连房间门都很少出。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他才从大人们无意中泄露的只言片语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伯父,死在那场据说百年不遇的洪水中了。
可这么多年后,当人生中初次直面死亡的记忆再次找来,简衡反反复复在纠结和自问的仅仅是:姑姑来接他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暴雨了吗?
这个古怪的、或许根本无足轻重的问题把简衡的午睡搅得痛苦无比,醒来时像是被块巨石压了一昼夜,手脚冰冷僵硬,每根骨头都在喊痛,更要命的是,眼前只有黑暗。
片刻后简衡才想起是自己在睡前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缝隙,他一时连找遥控器的力气都没有,蜷在被子里等稍微暖和了点,才伸出手,找到了手机。
这个让他异常痛苦的午觉比他以为得还要长。手机屏幕上第一条是航班延误,姑姑发来的信息又提醒了他一次,护工倒是没有信息,但简衡没想到的是,各种促销、广告短信中,夹杂着一条来自纪明仪的——
下雨,我航班取消了,有空一起晚饭吗?
这是简衡第一次收到纪明仪的短信,盯着早已牢记于心的号码,简衡猛地意识到,手机的末四位居然就是自己在n市住处的路牌号,无怪当初看到就觉得眼熟。这个巧合让他牵了牵嘴角,把所有的邮件短信都查完了,才又回到纪明仪发来的那一条:在酒店。不想出门。可以叫客房服务或者外卖。
刚如释重负地按灭手机屏,它又迅速地亮了:想吃什么?
虽然没有任何胃口,简衡还是认真想了想,点了几样在客房服务常点的。他不确定“晚饭”是不是只是某种暗号,但知道纪明仪即将到来,反而让他又困了。怕自己睡得太熟,简衡一直握着手机,也许是短信里“下雨”两个字给了他心理暗示,睡着前,他的耳旁充满了暴雨瓢泼的声音,以至于他几乎可以断言,姑姑接他回家的那个下午,他们刚一进家门,惊雷就落了下来。
伯父突发心梗牺牲在抗洪一线的噩耗让家里乱成了一团,每个人似乎都试图在另一个家人面前掩饰些什么,家里也频繁地有访客。围棋和书法课很自然地停了,就像简衡从来没学过它们一样,一夜之间,简衡忽然就从家里的宠儿变成了可以被暂时遗忘的人——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对儿童暂时的忽视和刻意的隐瞒都是天经地义。一方面,简衡知道伯父死了,但他也同时知道,如果爷爷,或者爸爸,或者家里的任何人不亲口告诉他,那么这件事情就是决不能主动说起的。
等家人从一片兵荒马乱中终于想起简衡,也没有向他解释混乱的真正原因,而是试图让他的暑假生活恢复“正常”。但他们不再让他独自去上课,不仅安排了司机,还安排了伙伴。
温暖的手贴上他的脸,简衡不敢睁开眼睛。
“空调怎么开这么低?外面在下雨。”
“雨大吗?”
“嗯。”
“把窗帘拉开吧。”简衡低声说。
窗帘被拉开后,房间里的光线依然昏暗,隔着窗纱,也看不到雨势。望着窗边的背影,简衡嗓子发干,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雨停了你就走?”
“今天不走了。”
这是简衡陪妈妈去医院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但至今简衡甚至还没看见对方的脸。短短的几句话后,简衡已经觉得回短信是个坏主意,他决定干脆让一切变得更坏点——
简衡坐起来,慢慢说:“我不该答应你一起吃饭的。我睡糊涂了。我等一下要回家。然后去医院。我妈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大脑和胸骨了。”
纪明仪的回应很迅速,亦很温和:“你午饭吃了没有?”
简衡已经适应了光线,他注视着纪明仪,摇摇头:“没顾上。”
“你的手和脸都很冷。”
纪明仪走到床前,说完后拨通了餐厅的电话,点的食物和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那天简衡点的外卖几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