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文张开小嘴,乖乖摇头。僧人则是垂下了眼眸,从神态上看不出他的态度。
“那便意味着民间百姓所有的家底都会随着这些账册被摸个底朝天,你今年有多少钱,明年有多少收入,朝廷比你本人更清楚。”
“如此,征税会根据这些数据变得愈加贴身,最后就像是卡在脖子上的细绳一样,到了刚刚够活命,而再多一寸就将被勒死的程度。”木白意味深长道,“但是将这根绳子缩紧一寸,很难吗?”
“一场瘟疫,一个旱涝,或者是最简单的一次急病,就将夺走这最后一寸的呼吸空间。”木白摇摇头,“这些是天灾倒也罢了,若是人祸呢?一场战争,一次并不那么妥帖的变法,亦或者是一个理解力不够的底层执行官员,这一寸就会被轻松卡死。”
“自有国君之日启,这样的乌龙事从来不少,远的不说,就说前元的疏浚黄河之事,其最初目的何尝不是好的?”
但是结果呢?
因为一群眼中全是贪婪的官员和残暴的基层官僚,一件好事直接成了一个朝代灭亡的导火索。
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一次疏浚黄河吗?
不,前元灭亡的导火索不仅仅是黄河疏浚,当时的元朝人民已经在一次次的搜刮、盘剥、逼迫中被逼到了绝路,他们的口袋中没有了余粮,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险。哪怕没有黄河之事,一场大雨、一场大旱都会导致一样的结果。
和现代不同,在以人力和畜力为主要运载力的时代里,政府的救灾速度永远都不可能用“及时”二字来形容。
比起官方救灾,大部分人民采用的方法都是自救和互救。
而自救的前提是手头得有余粮,只有手头有足够的财富,才有更多的避灾空间,即使遇到出了昏招的政府也不至于被坑死。
举个形象的例子……那就是现代的小姐姐们如果手里有存款有谋生技能的话,在遇到脑抽的领导和渣男老公时,就能有底气说老娘不干了。
如果手里没有钱,又没有谋生的本事,那么,骨头根本就硬不起来,老板随便几句话或者老公的几个举动就足以令她崩溃乃至于妥协。
“所以在我看来,于天下之事,应该恰当地留一块阴影,这样当政策和朝局有变动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像是水下的鱼儿一样躲到阴影下得到缓冲和适应。当然,阴影本身的存在也得在国家的掌控之中。”木白拍了拍已经被放好的石灯,补充道,“而且你们应当没有注意过一件事情吧?影子的明暗,是取决于光的亮度。”
“光越亮,影子也越浓,光越暗,影子就越淡,光和影本来就是伴生的。”
木文顿时露出了一脸的惊恐,看着石灯下影子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个死缠烂打的阶级敌人。
而和尚则是略有所思道:“贫僧似乎明白施主的意思了,只是敢问施主,无论罪恶出于人心也好,是胆小鬼的举动也好,黑暗之中存在罪恶亦是不争的事实,施主又要如何除去这个问题呢?”
木白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大和尚,这个问题你可不应该问我啊。你忘了吗?这是你们释教一直在努力的事情呀。”
“在我看来,用国家的法律拉住人的底线,用佛释道和教育在人的心中点亮一盏心灯,让他们不至于沉入黑暗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更多的地方都能点上灯,用灯光去照亮更多的黑暗,尽可能指引更多的人走上正确的道路,不给他们走错路的机会。”
木白歪了歪头,想到正在轰隆隆开工的凤阳工坊,又补充道:“其实我不会去考虑光和暗哪个更好,小孩子才会做选择,我要把二者都握在手里。”
中年和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贫僧受教了。”
木白也露出了微笑。
木文左看看,又看看,伸手拽住了兄长的袖摆,软软道:“文儿没有懂!”
“施主的意思是,他会在明光中包容一点黑暗,也会在黑暗中为心有光明者点一盏明灯,引导其前进。明暗互为其根,亦是互为其补。”和尚念了句佛号,“此为道家两仪之说,施主小小年纪,却已通透至此,贫僧不如也。”
木白也念了句佛号:“大师客气,不过是在下不成熟的一家之言。”
“施主能有此想,便已是天下之福。”僧人忽然一笑,看着两个面露惊讶的少年恭敬行了佛礼,“小公子乃有大气运者,以君之能,定可将心中之念落实于这天下。”
木白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就见这法师直起身来,露出了一个有些宝相庄严的笑容来,真诚道:“贫僧法号道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