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天鹅绒之夜 凉蝉 5471 字 10个月前

后来兄妹俩懂得,家里万事,排在首位的是路楠。生日再被遗忘,他们也懂得这是不值得闹脾气的事情。路桐喜欢跳舞,很小时候就在少年宫舞蹈班门外头偷看偷学。后来周喜英给她报了舞蹈班,从五岁上到十岁,所有老师都认得常来接她的路皓然,但全都认不得她那极少出现的父母。

妹妹的病是出生时带下来的,脑子转得有点儿慢,苦和痛都像有些迟钝似的。路皓然喂她吃东西,忘了试冷热,汤水烫了她手指。她伸直那根小手指,主动呼呼吹气,安慰哥哥:吹吹就不痛了。她很安静,路桐和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莫名惊醒,在昏暗光线里死死盯着她胸脯,直到看见有节奏的起伏才放心。

沈榕榕母亲和周喜英认识,她跟路桐从小就是朋友。路桐把她带回家里玩儿,沈榕榕看到和路桐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惊讶得上手就捏路楠的脸:“这是真的人吗?”路楠不那么喜欢沈榕榕,她分走了哥哥和姐姐的爱,每次沈榕榕到家里玩,她就会闷闷地生气。

她很瘦小,躺在医院病床上小小一个,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当时父亲去找医生问情况,路皓然在病房里看着,路桐和母亲下楼去吃饭。桐桐想吃什么呢?面包?汤粉?叉烧饭?妈妈给你买。周喜英乐滋滋地数着。

路桐那时候十二岁,长得已经跟周喜英差不多高,瘦长条的小姑娘。她记得自己和母亲亲昵地手挽手,为路楠而高兴:她的病情终于稳定,不再发烧,能说一些话和吃一些东西,一家人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母女俩走到楼下,忽然听见五楼上路皓然带哭腔的声音:妈!回来!妈!!!

周喜英立刻就懂了。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做了十二年的思想准备,还有什么可惊讶?电梯停在十几楼,她等不了了,冲向安全通道。路桐跟在她后面,才走到三楼,周喜英的腿忽然一软,跌在了楼梯上。她终于啊地哭出来,站不直就攀着楼梯,一格格爬。路桐把她搀起来,才知道瘦小的母亲原来也这样沉重,重得她无法负担。她沉重的母亲终于爬上五楼,颤巍巍打开安全通道的门,像一颗炮弹冲进路楠的病房。

小时候路桐有点烦路楠。她照顾路楠的时候没法出门玩儿,就算出门也得带着她牵着她。可路楠没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想那只总是被她牵着的手,粉色的指甲,掌心的纹路,想得比自己的手还要详细具体。路楠稚气地喊她姐姐,听她说学校和朋友的事儿,满眼都是崇拜和向往。有时候姐妹俩闹点儿小脾气,对坐着你哭我也哭,最后互相擦眼泪。

路桐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么神奇。她童年少年都很健康,没有什么疾病,学校里流感肆虐,路桐总是最健康的一个。周喜英说都是路楠帮你吃了苦头,她是来替你消灾的。

后来再回想,也许那时候周喜英就起了念头:路楠帮路桐挡灾,路桐也得为路楠做点儿什么。

初中开学之前,周喜英把路桐叫到面前,告诉她,她要使用一个新名字。

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改名这件事是周喜英一意孤行,她花了许多力气,找了许多关系,把已经离开他们的“路楠”又唤了回来。

父亲不能扭转周喜英的决定。周喜英哭着说路楠生下来时如何吃力,走的时候如何不甘心。路桐在客厅里站着,她也哭,但当时还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哭,只是单纯地以为,改名字太麻烦了。

“我是路桐!我不是路楠!”她坚决不肯,在学校也固执地只写原本的名字,气得周喜英天天和她吵架,怀疑她叛逆期提前到来。

“路楠没有你那么不听话!没有你那么顽固!”周喜英愤怒极了,“你根本不像她!”

或许是长期劳累,或许是还没从失去路楠的伤心里走出来,周喜英这一年生了一场大病,住院许久,动了几次手术。

路桐再也不敢跟她吵架了。她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就像看到了妹妹。可怕的回忆侵蚀她反抗的本能,她在父亲的劝说和母亲的眼泪下,终于示弱。

上学的时候,沈榕榕第一个发现她的校徽改了名字。她让沈榕榕叫自己路楠,沈榕榕别别扭扭,牵紧了她的手。放学之后两个女孩去萦江散步,路桐已经决心让自己成为“路楠”,但看着夜幕渐渐降临,她不自觉出声抽泣。仿佛世上有一个她最熟悉的人随着夕阳的湮没而消失了。

她性格变了,想动气的时候总下意识思索:妹妹会这样做吗?她需要完美地扮演“路楠”,那个消失了、却仍存活在她生命里的小姑娘。周喜英总是提醒她:路楠很乖,路楠文静温柔,路楠什么都顺着我们心意,路楠是个乖孩子,路楠从不发脾气……于是天长日久,她真的变成了“路楠”。

“路楠”没有离开。她顽强寄生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至于“路桐”,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喊她桐桐,后来父亲走了,哥哥仍喊,但渐渐的为了不让别人多问,他也改口了。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了很久。人声一浪接一浪,路楠不知道他听清楚了多少。心里还有许多话想讲,在今夜开口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藏了这么多回忆和心事。这些话只有面对宋沧这样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人,她才能讲出口。就连跟梁晓昌,她也没有倾诉过。

看见宋沧微微皱眉,路楠不自觉地说:“我妈的初衷也是好的,她希望我和妹妹……”

宋沧截断她的话:“不好。”

路楠:“……她是不想忘记妹妹,所以才让我……”

宋沧十分坚决:“不是。”

他毫无转圜余地的肯定,对路楠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

“……对。他们喜欢的、想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她颤抖着说。

“那天跑进萦江救小猫的,是你吗?”宋沧问。

路楠回忆许久:“……是我。妹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能靠近江水,会生病的。”

“原来我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宋沧顿了顿,喊她,“路桐。”

人群欢呼,乐声震耳欲聋。路楠好像听见了,却又好像没有。她怔怔看宋沧,脑子里尽是他那句话:我认识的是你。

她忽然恍然大悟。

在宋沧面前的是她,是温柔表壳、是“路楠”这个名号之下,一直被死死埋在深处的“路桐”。

“路桐”做事不瞻前顾后,冲动任性。她敢于跟宋沧叫板,敢激怒他也敢和他迂回,在宋沧面前,属于“路楠”的温顺表壳一开始就不存在。

舞台上灯光交叉,扫过路楠和宋沧所在之处。飞速逝去的光线里她看见宋沧的眼神,终于得到了一直困惑的答案。

“路桐。”宋沧看着她眼睛问,“你想你妹妹吗?”

这问题霎时间让路楠心里痛起来,是一种狠揪的痛。怎么就没人问过她呢?怎么每个人都在躲避,都生怕这个问题会令她失控呢?就连周喜英也没有问过,她后来渐渐明白自己对女儿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于是再也不敢随意提起,“妹妹”成为家庭之中的禁语,周喜英听不得,路楠更加听不得。

“……我想她。”路楠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好想她……每年过生日,每次照镜子……她当时只有那么小……”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妹妹常玩的一个游戏。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贴着镜子站立,看镜子里身高、模样都完全一致的对方,像读懂了什么似的,笑个没完。妹妹笑得没心没肺,用她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摸姐姐的脸:姐姐,你比我高啊。

哭泣原来是一件这么轻易的事情。路楠任由眼泪淌进口罩的缝隙里,口齿不清地说话,她跟妹妹在一起的种种回忆从未褪过色。宋沧抱住她,这拥抱起初像兄长,很快拥紧了,让路楠可以安全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轻拍路楠的背,梳理她的头发,俯首听她破碎的话语。破碎的东西也尽可以重新黏合,只要有心,宋沧无声地安慰路楠,他知道路楠此时此刻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应该更接近路楠,去挖掘更多东西,找出她隐藏的秘密。但秘密真正袒露时,他什么都忘了。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余又这样可爱。他只想抱着她,用双臂形成她抵御一切的盔甲。

灯还在四处晃动、照射,忽然聚焦到宋沧身上。

紧接着全场欢呼。宋沧心里一紧:他和路楠的画面出现在大屏幕上。他脑袋嗡的一响,知道这一定是光头的示意。

人群狂呼、起哄:“s!kiss!”

宋沧也不知这是从哪里传来的怪规矩,他在心中暗骂光头,用手遮住了路楠的脸。虽然他对自己的长相素来是十分满意,但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只觉得实在可恶可憎。

“是帅哥!”舞台上的乐手抓住麦克风大吼,“呜呼!帅哥!她是你女朋友吗!亲一个!”

宋沧从未这么厌恶过周围起哄不停的人。但他不能解释,只有想办法立刻让这个闹剧结束。他瞥了一眼头顶,路楠买的那个气球仍饱满,忙伸手指勾住气球的绳子绕了几圈。棉绳缩短,气球降落,正好遮住路楠和宋沧的脸。

在失望的嘘声中,宋沧靠近路楠。他听见路楠还带着鼻音的困惑和颤抖。“不好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亲昵举止感到如此抱歉。说完之后,他在路楠的头发上轻轻一吻。

灯光终于移开了,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

路楠沉默着推开他,把口罩按紧:“我去洗手间。”

宋沧陪她走到洗手间附近,远远就看见一列曲折的长队。

路楠排在队伍最后,宋沧跟在她身边。路楠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奇怪地看他:“你干什么?”

宋沧:“陪你说说话。”

前后都是女性,不少姑娘兴致勃勃地看宋沧,有的人认出他是刚刚那个用气球遮挡镜头的人,小声地吹起口哨。

路楠:“你走吧。”

宋沧眺望队伍尽头:“好长啊。”

路楠:“没见过女厕吗?”

她确实是恢复了,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客气。宋沧举手认输:“好,我走。但是你确定,你要带着这个进去?”他指指路楠手上的气球。

路楠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忙摘了指环递给他。宋沧恭敬接过,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的殷勤引来周围人窃笑,路楠眉毛一拧:“快走。”

等宋沧走远了,她才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给沈榕榕发微信:【我把我和妹妹的事情告诉宋沧了。】

不到一秒,沈榕榕拨来语音,一接听就是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是吧!”

路楠跟沈榕榕说过和宋沧一起去音乐节上玩儿,沈榕榕坏兮兮地劝她做好准备。没料到她预测的一切没发生,倒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路楠把情况告诉她,沈榕榕气恼自己不再是除路楠家人之外唯一知道一切的人,边听边跟路楠斗嘴。

进入洗手间,路楠一坐下,沈榕榕就来了一句:“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