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跟着哥哥回了青丘,与一大家子人终于团聚。
爹娘原来早已知道他在大荒被秦焕养着的事儿,是以那二十年里原是放了心的,谁料他还要从大荒离家出走。出走后秦焕费了些工夫,才终于算出他掉进了光阴井,去了一个很遥远的世界。秦焕决定下凡去寻他,这件莽撞的计划却只有长瑶知道,也只有长瑶会同意。
“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照顾你呀。”娘亲拉着他的手说,“天师曾与我们通信,说哪天若是你想回来,他会送你回来。可你好像也不想回来。”
是的,在大荒时,除了最初那几日,后来他简直是乐不思蜀,有了秦焕,就把亲爹妈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与天师有缘,我们想,说不定还能结个善果,也是一种修行。”
善果自然有,他若不是遇到了秦焕,可能永远不会变成人,也永远不会尝到做人的种种苦。
“可是阿福,这人间有许多种业障执着,秦焕都已经放下了,你也迟早应该放下。”
放下?
他才不信。
江浮总是想起老家伙在奈何桥上回头的那一笑。那执着的、甚至可称得上是染了恶意的一笑。那一瞬间他觉得凡人真可怕,明明自己终期于尽,却偏要拉着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绝不肯放过他。
论业障执着,谁能比得过他。
爹娘看江浮闷闷,自然也不敢提给他找朋友、做亲事,他长了一张英武的冷脸和一副健壮的身材,与一般的狐仙相差甚远,爹娘又怕他被嘲笑,于是想办法给他往五行山的菩提老祖那儿插了个班,让他老老实实从筑基修起。
他二哥还出面去请来了一位上古的藤仙给他陪读。
五行山上灵蕴丰沛,花草葳蕤,鸟兽欢畅,是真真正正令人向往的神仙界。江浮别的不行,倒是很适合学医,每日里上山下河地采药,把琅嬛阁的医书都翻了个遍,手里永远拿着一根银针念念有词,惹得旁人都不敢接近他。
只有那个给他陪读的藤仙师兄,时不时会来找他串门儿,问他一些有的没的。
“我听说你去过人间?”他叫风弦,一身白衣飘飘,眼神单纯干净,“是哪一个人间,好不好玩儿?”
江浮一边称着药草一边说:“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啦,楼房有这——么高,街道有这——么宽,凡人开的车比日影还快,他们还打游戏,抽烟,看电视……”
风弦一个词都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继续问:“那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有啊。”江浮想了想,开始讲他最喜欢的一个言情故事,“比如曾经有个总裁——总裁就是很厉害的人,他和一个姑娘睡了觉,没想到那姑娘怀孕了,总裁就甩给她五百万要她走人,她多伤心啊,拿了钱就走,结果总裁又不高兴了,哪哪儿都不高兴,他决定要把人给追回来……”
风弦柔软的身躯侧躺下来,打了个哈欠,显然已不感兴趣了。
把风弦送回去睡午觉后,江浮从箱奁底里拿出了二哥送给他的红尘镜。
他将镜子端端正正摆好,认认真真擦拭了三遍,念了一道熟稔于心的咒语,镜中渐渐云开雾散,现出了一座小城的形状。弯弯的青石板小路绕着山盘旋而上,窄窄的街道两旁挂着店招,山里的女孩们戴着斗笠背着背篓说说笑笑地走着,路过了一家小小的茶铺。
一个穿长衫的少爷正坐在铺子里打算盘,手边放了一盏清茶,偶尔执杯浅浅地啜饮一口,眸光流转生波,嘴唇也泛出水光的红,惹女孩们脸红地笑,又各个挽着手跑走了。未过几时,道上落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从檐头不绝地坠落,那少爷便抬起眼,怔怔地看向雨帘。
他纤秀的脖颈上缠着一根红绳,底端落入衣领子里,掩得规规矩矩。但江浮知道,那绳上坠着的是一块玉菩萨。
是幽都地摊上卖的假冒伪劣的玉菩萨,但却和他自己那只祖传的一模一样,勉强也可以说是成对的。
大布蒙下,遮住了镜面,也遮住了镜中的雨水和目光。江浮对自己说,不过就是异地恋罢了,这不算什么。
五行山中岁月如梭,凡人界里也是如此。江浮守着一面红尘镜,看秦焕投胎了几十上百次,他潜心修行,护持着秦焕每一世的命脉,而每一世到最后,江浮都会去鬼门关前等着他。
他会看着他穿过幽都,听过阎罗王的判决,再踽踽地行过地底的千山万水,到那奈何桥上去。这个过程有时会很久,久到秦焕要在幽都里租房住下,江浮唯有在此时才能仔仔细细、近距离地观察秦焕,看他又有什么变化,但好像没有,秦焕永远和他梦里想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