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旅馆的一楼是间油腻腻脏兮兮的咖啡馆,老板给医生和他的管家留了最好的靠窗的位置。从咖啡店的布置来看,楼上的房间也一定狭窄、拥挤、肮脏,米哈伊尔很难相信亚伦每个月都要从社交场消失,来这里住上两三天。
他的脚边放着两箱酒精,不少人向他投来目光。他头一回被这样注视,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怎么样,而是因为他是亚伦的管家;爱德华兹医生慷慨地支付了二十埃居,要求老板烧热炉子,在平安夜和圣诞节两天多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家伙。他说,至少不能在这两天被冻死嘛。
进来的人可以花一枚铜币获得一杯淡薄但无限续杯的热茶,还有一小块免费赠送的面包;虽然是黑面包,但是可以拿到炉边烤一烤,再花一枚铜币,可以得到一块奶油或黄油。如果有人有点闲钱,或者想在平安夜这天犒劳犒劳自己,可以买到满满一盘平时卖六个斯力克银币、今天只要一个的羊肉炖豌豆[2]。
米哈伊尔一进来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掺了点不大讨人喜欢的味道。亚伦还没来,他就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不自觉地对着窗户整理起了头发和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户,他才发现亚伦来了。
他拎起两口箱子匆匆出门去,看见亚伦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亚伦没好气地说,“走吧。请你吃晚餐。”
米哈伊尔拎着酒精跟上去,和他挨在一起。
亚伦订的餐厅叫“竖琴”,是史宾赛男爵开的一家诺伦风情餐厅。侍者领着两人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包厢,米哈伊尔为亚伦拉开椅子,后者坐下后就挥挥手:
“没什么事别打扰我用餐,我的管家会服侍我。”
侍者点点头,面朝他退出了门,轻轻合上。
米哈伊尔摘下白手套,把亚伦从那身笨重的行头里解放出来。后者轻飘飘地钻出来,冰和雪还有海风的寒气扑面而来,叫米哈伊尔清醒了不少。
“等会儿还有事要做,不过,我们先一起享用平安夜的晚餐。”
亚伦坐在桌首说。
米哈伊尔对着他眨了眨眼,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种子,找到醒酒瓶,往里面倒了一瓶酒、一些桌上的嫩豌豆和鸡肉,划开手腕滴了一些血,又把种子全部撒进去,然后闭上眼睛。很快,三十三枝互不相同、颜色各异的鲜花生长出来,在奢侈地铺满了房间的煤气灯照耀下摇曳生姿。
亚伦坐起来,祷告道:“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愿你赐予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求你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门!”
米哈伊尔笑出了声,说:“好呀,我听到了。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吗,我的圣徒?”
亚伦想了想,严肃地说:“等会儿不许说菜难吃!”
米哈伊尔朝他吐了吐舌头。
事实上,桌上的食物并不难吃,毕竟是间消费高昂的餐厅,米哈伊尔刚才倒进醒酒器养花的葡萄酒价值六十埃居。肚子里填满苹果和香料的烤鹅味道尚可,有点柴;腰子布丁有点古怪,米哈伊尔不大习惯,不过也不难吃;苹果派和葡萄干布丁的表现是最好的,就是糖放太多了;熏火腿的味道不错,但是米哈伊尔没有多吃,亚伦不喜欢猪肉的气味。
亚伦熟练地用刀叉拆解每一朵花,姿态优雅端庄,以至于米哈伊尔一点不觉得古怪。两人穿着节日的正装坐在一起吃晚餐,壁炉里的柴火劈剥作响,遥远的室外开始飘起迟来的小雪,有什么不对的呢?
一顿饭花了他们两个小时,两人还挤在一张凳子上一起拨弄了一会儿这间高级包厢里的竖琴。四双手的手指扣在一起,连音调都是缠绵的,不过席间谁都没说什么话。亚伦发现米哈伊尔看着琴弦,忽然仰起头咬他的嘴唇,挡住他望向那两双手的视线。
米哈伊尔的手指修长、柔软、光洁、完美,亚伦的手腕和关节都因血液加速流淌而发麻。米哈伊尔身上还有糖果和咖啡馆的味道,但亚伦这时候就不在乎了,他也刚从比塔塔旅馆的旅店更糟糕的地方出来。太可惜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地过一个平安夜呢?
出餐厅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亚伦又裹上了毛绒斗篷和厚围巾,米哈伊尔提着两箱酒精跟在后边,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虽然天上飘起了小雪,但是,从最后几户人家出来、消耗掉一箱酒精之后,亚伦还是带着米哈伊尔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起来。
在寂静黑暗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亚伦说:“唱首歌,米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