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漆黑狭窄的过道另一头:
“罗林斯来了。”
安娜忽然之间恢复了正常,眼神灵动,嗓音嘹亮:“还有一会儿呢,我也有问题要问嘛。不过,先说你。我们很难再相见了,把疑问一次解决了吧!”
“你也许‘全知’,但我并不‘全能’。我连米迦都打不过。”米哈伊尔看着她的眼睛如此说,语气却很平静。
安娜说:“你被你的信仰束缚了,米沙,这不好。你不敢僭越神权,就没有力量。但事实上你是唯一的神之子,真正的地上天使,你父母的权柄全都握在你手中。今天就用罗林斯来试试如何?你不能畏惧太阳神,你要把自己当做新的神。”
“人不能是牲口,也不能是神。”
“可是,米哈伊尔,你觉得人的爱能填满那颗心吗?”
米哈伊尔没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问:
“那些祭司和执事呢?米迦救走亚伦之后,他们去了哪里?”
“我想你实际上想问的是他们是否悔改或遭到报应。我只能说没有,米沙,我舍不得骗你。”安娜说,“其中一人差点成了圣徒,但他的女儿成为了圣徒……就是茉莉。她的母亲是那个祭司的实验品,一尾来自艾登的人鱼。”
“……我知道了。”
“好吧,你不知道。你会继续被关禁闭,有很长时间用来想清楚。最后一个问题: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坚定您的自我和本我,让您能够在战争中撑久一点。但是有些事不是‘全知’能够明白的——您爱他吗?”
米哈伊尔定定地看着她,心不在焉,面无表情,好像整个灵魂已经扑到即将到来的圣徒身上撕咬对方的血肉去了。
“这里的问题是……”安娜抬起头,望着本该吊着一盏枝形吊灯的横梁,摸了摸下巴,“贤者之石实际上就是圣骸,你知道的。他的心脏是贤者之石,肢体也损毁过半,那他还是亚伦吗?他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吗?论起纯洁的程度,他的身体比我们任何一个圣徒都纯洁,至少在您将自己奉献给父神之前。他是吸血鬼,可他的心脏里流的是神的血。他转化的第一个吸血鬼是阿什利·迪布瓦,第二个是崔斯坦·哈代,在春泉城外的‘万国花园’。当时那两人都快死了,接受了他的血和肉就活了下来,抛开其他,这和——圣子,有什么区别吗?他真的还是原本那个人吗?”
黑黢黢的过道里风雪呼啸,仿佛白色的火焰席卷一切。
“……可是,”许久,米哈伊尔的嗓子里才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啊。我对他说爱的时候更是明知如此,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就好。对不起,小米沙,我无意冒犯你二人。”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安娜。我会活着去见他……我要让他活下去。我也有爸爸妈妈……”
“可是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总是在骗我!”
米哈伊尔脸上浮现出一种惶恐的痛苦,抓着脑袋不知所措。
罗林斯的脚步已经很近了。
“好吧,这事之后再想,等你赢下罗林斯,就可以亲自去问他。世界上有谁能拒绝你的爱呢,米沙?”
安娜往后退了一步,在米哈伊尔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踏上破碎的窗台,坠入了无穷无尽的白色的山涧。
米哈伊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封好窗户,关上休息室,一个一个地巡视剩余的四个房间。那四扇门宽阔可容三人并肩通行,直到今日也还冷酷顽固地矗立在钢铁门框中,与石墙石柱以及休息室的石质拱券格格不入。
一到三号门后的大多器械已经被撤走销毁,地面和墙壁上污渍和焊接痕迹见证了一切。他抚摸它们,就像抚摸神意钟楼屋顶四周的尖顶,虔诚、温和、心无杂念。最后,他关好它们,打开了四号门。
四号门后是一块宽阔平坦的石台,左边是休息室的墙,右边是三号房间,正前方是一片空白,没有护栏,就这么暴露在白雪皑皑的悬崖峭壁之上,几根粗矮的多立克石柱在边缘撑起上方的庞大建筑。米哈伊尔呼出一口气吹散积雪,石头上血迹斑斑,已然渗进地里,成了黑色。
悬崖下卷上来的寒风吹得他的白袍和兜帽猎猎作响。米哈伊尔站在石台边缘,摘下手套放在地上。
罗林斯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四号门口。他摘下小帽,一双钢蓝色的眼睛冷酷地看着米哈伊尔,苍老的脸颊上的纹路依旧带着慈祥和蔼的意味。随后,他摘下绶带、脱下肩衣和白袍挂在山壁上,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白绳串起的大小不一的黑牙。他赤裸着老树般粗糙有力的双足,穿一条打了补丁的束脚长裤,仿佛异族的武道师,肉体上热气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