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呆呆地看着他,实际上眼前只有一块范围极小的模糊的光景,但是,米哈伊尔那双没有瞳孔的、晨星晨雾般的蓝紫色眼睛一如既往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
“……他们是我转化的。”
米哈伊尔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八月节的夜晚,他就辨认出了医生身上的味道。他一直没有提,因为他觉得这不一样,阿诺德和崔斯坦·哈代绝不是一路人,也许他们只是——那个时候,这么多天来,米哈伊尔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阿诺德教会了他很多东西,有好有坏,包括“逃避”。
“我没有强迫他们。”阿诺德看着他难过的表情,嘶哑却无力地辩解道,“哈代家和我们家关系不错,爱德华兹出事之后,哈代一家也——算了。”
阿诺德顿了顿,小声说:“也就那么回事。他们想活下来,我就转化了他们。”
“那您为什么……”米哈伊尔睁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想指责却又不知道如何组织逻辑,“您知道他们在齐格弗里德联邦犯的罪。”
“我知道。”阿诺德说,“可我是个医生。无论您如何看待,那个时候他们想活下去。我怎么知道他们日后要做什么?”
米哈伊尔一肚子火,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那您觉得成为吸血鬼之后他们会如何报复教会?彬彬有礼地敲开教堂大门跟我们辩论吗?”
“您还知道那是报复?!”阿诺德见他发脾气,也不客气了,诧异地怪叫道,“莫非您其实知道教会干了些什么?那倒是我失礼了。我还以为您这位大祭司除了杀异端一点实权都没有呢!”
米哈伊尔涨红了脸,看起来像个熟透的红苹果,阿诺德竟然本能地咽了口口水。米哈伊尔说:“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在审判的时候也要为自己做无罪辩护;谁都觉得自己无辜,用报复来回应报应!”
“那您告诉我,我们做了什么以至于教会要来给我们这样的报应?!”阿诺德跳脚道,“从第一位阿诺德·爱德华兹开始的一百七十五年里,我们用牛痘打败了天花,为诺伦提出了最好的卫生防疫法案;黑死病第三次爆发的时候,我也是十六岁,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我们将黑死病抵御在翡翠城外,没有让死亡踏进诺伦一步!”
“黑死病原本就是吸血鬼带来的灾殃。”
“放屁!那是从你们见鬼的圣城土地上流出来的脏东西,吸血鬼也是!仅仅为了第三次瘟疫就有十七个爱德华兹牺牲!十七个!每个月都有尸体被封在棺材里送回来,父亲请教区主教来安魂!现在想想,鬼知道他是用我的兄弟亲人们做了什么!吸血鬼的罪证!哈哈哈哈!无耻之徒!道貌岸然!地狱之火烧在你们身上都嫌脏,无耻下流的猪猡崽子!”
“我……”米哈伊尔眨眨眼睛,憋屈地承认,“这我的确不知道。”
“您这回又不知道啦?您知道什么?”
米哈伊尔最不喜欢他这样对自己说话,好像自己跟瓦西里之流没什么区别,都是“该死的教会信徒”:“不只是齐格弗里德联邦,从红月帝国到伊里斯王国,您的两位眷族什么事没干过!这回还和叛教者勾结——”
阿诺德冷笑一声,抱起手臂:“那是他们的本事!我也不是自己想做吸血鬼的。殿下,整个爱德华兹家族只有我一个吸血鬼。”
永远是这一句,米哈伊尔不知道很多事情,偏偏知道这一件:“因为其他人都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仍然属于人类!”
“成为吸血鬼的前提当然是死——”
米哈伊尔话没说完,阿诺德忽然像头发疯的老迈狮王,瞪圆了眼睛跳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嘶吼道:
“而我活着!我是你亲爱的弟兄姐妹活着制造的吸血鬼,这世上第一个吸血鬼!活该!活该!”
他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气喘吁吁地从咽喉里发出呼噜声,两颗尖牙在冰冷的吐息中向着獠牙转变。他踮着脚奋力地去掐米哈伊尔的脖子,胡乱地叫道:
“齐格弗里德联邦死了多少人关我屁事?!教会死多少都是活该!我改主意了!您倒是提醒我了,我就是个胆小鬼,伪善者——崔斯坦做的才是对的!我那么偷偷摸摸地杀人干什么?十几年才能杀掉那么几个,比不过把你们全咬上一口,叫这世界变成吸血鬼的猎场!叫你们全都变成这副鬼样,都来尝尝自己放出来的魔鬼的滋味!”
米哈伊尔感觉到他掌心仍未愈合的焦黑裂隙,以及那几根尽力却无力的手指。阿诺德说的一切给他震撼完全不亚于在云层和海洋中见到他的两位圣徒弟兄姐妹的时刻,以至于他抓住阿诺德的手腕,却没能用力把它们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