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精穷了

“梦么?”王子腾把玩着手中杯盏,半晌才长叹一声:“好好安葬了罢。”

王仁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云氏是夫人的妹妹,梦到当今禅位给四殿下,梦到姑妈家的元大妹妹做了贵妃又薨了,梦到自己升入内阁,却在回京途中偶感风寒误用药一剂就死了。什么药一剂就要了命?王子腾苦笑,拜入内阁就是个毒饵罢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王子腾难得拽了一句文。他信王仁的话,却也不会尽信,王仁自己都活的稀里糊涂,更何况做官到他这份上,有时不是人左右时局,而是时局推着人往前走,人在局中,就算明知前方是条死路,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幸而如今为时未晚,尚有生路。

“老爷,少喝些。”李夫人进来,命人撤走桌上酒菜,端一碗养神汤来:“他说了什么,叫老爷大不似往常模样?”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王仁,李夫人有些疑惑,王仁被关之后已有癫狂之态,能说了什么叫老爷显露出这等消沉寂然之态。

“仁儿是我看着叫送走的。”王子腾淡淡道:“他疯了,胡说些狂悖犯禁的话,要拉全家去死。”

李夫人不置一词,王仁自被送回金陵就被王子腾的人严密看着,他所有被人知道的话和狂态都是王子腾愿意叫人知道的……王仁死不足惜,只可惜叫瑞云也赔上了一条命。

“仁儿活着也是受罪,死了也就罢了。只是族人行事叫我心寒,长房丧子,我们这一房无子,其余十房竟欣喜至此,这会儿已张罗立宗子之事了……”王子腾摇首叹气。

李夫人冷哼一声,王家族人依附主支安享富贵不是一日两日,早已是群喂不饱,只会内斗争利的硕鼠类尔。王仁未死时,那些倚老卖老的族老已经按捺不住要除王仁宗子之位了,李夫人回金陵这半月,更是有无数族人来拜见,个个不是打着把儿子过继给自己的主意,就是言说女儿多类凤姐想叫养在膝下,更有蠢妇要塞她娘家妹妹侄甥给王子腾作小生子的……李夫人早烦透了的:“老爷告假已久,且此间事了,我们尽快回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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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了年下,李夫人等抵达时都中已飘了雪,王夫人和凤姐等早已派人等在通州渡口,薛姨妈亦遣了家人随时通报信息。

接连经历了两桩丧事,又舟车劳顿,李夫人精神大不如前,只遣人谢了亲戚们的接风之情,次日又派人到荣府来接凤姐回去小住两日。

“你舅舅不在,恐你年轻不知事,仍叫你姨爹照管你,你只别辜负了你舅舅的心。”薛姨妈败兴而归,对薛蟠道。因王子腾并未与李夫人同路回京,他半路就接了公务转道往西北去了,留下话请贾政多多照管着些年轻小辈,不叫他们在外胡闹。

贾政得舅兄托付,也稍稍上了心,因吩咐道:“就叫他们小孩子们年后去家塾读书罢,随太爷正经上两年学,总归是不错的。”

这话说出,亦是叫宝玉也去家学念书了。贾宝玉百般不愿,倒是薛蟠自来到京城就被薛姨妈管禁狠了,因此十分称愿。

贾宝玉的业师一入冬月就回冀州家中料理家事,许要耽搁到明年下半年才能上来。贾宝玉才撒欢撒痴放了天性,就被贾政的话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当日就不自在,说头疼。

他既然病了,家中姊妹来上院请安时自是要到他屋里探望一番。

“二姑娘来了。”

歪在榻上百无聊赖的贾宝玉大喜:“快请!”

袭人和晴雯忙亲自上来打帘请迎春进去。

“这会子可好些?”迎春进来笑问。

“好了。”宝玉站起身,一面请她坐,一面看她身后,不见黛玉,不由得大失所望,因说:“我病了,林妹妹也不来看我。不独林妹妹不来,这几日益发连宝姐姐也不见上来了。”

迎春笑道:“又糊涂了不是!林妹妹才好了些,可她还在孝中,她不来看望病人正是她知理之处,缘何你倒为此怪她。还有薛大妹妹,你难道不知二嫂子的亲兄长仁大哥才没了吗,薛姨太太娘家只这一个亲侄儿,她老人家能不难受,薛大妹妹在家侍奉母亲,哪里有错?”

宝玉听她这话爽朗,不似往日柔懦,不禁笑道:“二姐姐越发进益了,虽是在数落着我,倒叫我更觉的亲近。”

迎春不觉红了脸,绣桔笑道:“可不是,连老太太都说立院子立的好,姑娘变得愈有大家品格儿。方才还道姑娘如今已有她当年二分的风采,只是还不够厉害……”

一语未了,袭人端茶进来,也笑道:“阖府都赞呢,太太前儿还说,要让人将大姑娘进宫前的穿戴的衣裳首饰收拾出一箱子来,送给姑娘使去呢。”

迎春面上带笑:“我坐坐就走了,不必麻烦。”倒是后面立着的司棋,眉毛挑了挑。谁都知道大姑娘当日在家时,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上等,那些穿戴必然也是极好的东西,可再好的东西,她们姑娘也不必捡人家用过的罢。

搁在以往,司棋可没有这样的腰板和底气。要么说这各房的主子也跟打仗的将军似的,将强强一窝、将熊也熊一窝,往日二姑娘立不起来,她们这些伺候的面上再厉害端的再高,这底子都是虚的,若那时得二太太赏的大姑娘的首饰衣裳,司棋只有满心喜欢的份,可不会像现在心里不忿。

王夫人看重谁,就爱赏送些旧物以示亲近,贾宝玉对此早习惯了,听袭人的话,非但不觉不妥,还笑道:“大姐姐当日有一套真真国祖母绿打的头面,最是好看,我替二姐姐讨来。”

袭人亦曾见过那套头面,足有上百颗大小宝石镶嵌,端的是贵重无比,她料想太太未必舍得,忙把话岔开。

迎春淡笑:“明儿再来看你,且好生养着罢。四丫头的奶母染了风寒,连累的小妹妹也有些个咳嗽,我得过去看看。”

说着要走,宝玉忙拦住,说吃了茶再去不迟,袭人也赶着将茶捧到她手里,迎春无法,只得再略坐一坐。

晴雯此时笑问道:“怎么不见云安姐姐,莫不是随二.奶奶回王家去了?听闻她原最得舅太太疼爱,只是不知此次还来不来了?”

晴雯的话也正是迎春挂心的事。这贾迎春虽父母俱全,还有那么些个兄弟姐妹在,可她自懂事以来,其实从来都觉自己是在独自活着,无一人可交付真心。只杜云安来了,敢直言不讳,亦讲了许多见闻警醒她,为人见多识广还风趣豁达,颇多为她将来考虑,叫贾迎春真如多了个亲姐一般,愈发离不开她。这一回舅太太使人来接二嫂子,还特特遣了两位管家媳妇到平明楼接云安,对云安的郑重体面比对二嫂子也不差了,怎能不叫迎春担心她这一去就不来了呢。

但迎春对云安也有一腔真心:“她原是舅太太家的人,听二嫂子说舅太太从前倒有认她做女儿的意思,这次叫去虽不敢图这个,但想来至少也要放她归良的,如此一来,正是件大大的好事。”

晴雯道:“那岂不是日后见不着她了!”

迎春勉强一笑:“如何见不着,日后相见,自是更好了。”

宝玉又是扼腕又是长叹:“嗐!云安姐姐那样清俊的女孩儿,合该生在咱们这等富贵锦绣之乡,倘若仍留在舅母家里还好,不然这一旦出去,清寒加身,镇日不想花草乐事,反得斤斤计较些俗事,岂不白瞎了她那样一个人!”

迎春知他与自己、与云安都不同,这位小爷就是个安富尊荣、不虑后事的富贵闲人,她们是比不得的。于是便也不多说,吃了盏茶就告辞离去。

倒是司棋,回去了仍旧不服气的咕哝些话,跟雪鹭说:“这位小爷,真真养的比姑娘们还娇惯了,竟半点不知这世上的日子是怎么过活的,就是琏二爷和二.奶奶,也要计算家用顾着人情往来罢,偏这些到了他嘴里,就是那最看不进眼里的俗事。”

雪鹭笑道:“宝二爷还小呢,再过几年,难道还这样?谁还能吃风饮露的过活不成,再大些儿也就好了。”在司棋面前如是说,回到黛玉房里却对自己人嘱咐:“这里的宝二爷养的忒烂漫了,是看不得人间烟火的性子,你们日后需得警醒着,在他面前别说那些叫他不喜的话,免得惹他的风波出来叫姑娘难做。但更不许故意招他,刻意说甚花儿柳儿粉儿朵儿讨他喜欢,叫我知道了立刻回禀大管家,打发她回南边去!”

一时能进屋里侍候的其余三大四小皆郑重称是。

黛玉放下书卷笑道:“如今这里大小事都要你们雪鹭姐姐操心,她每日里不敢有一点错漏。这话虽说的严重,却是君子有言在先,你们若不听从,便只好离了我这儿。”

这女孩儿说着说着又出神了,半晌忽滴下泪来:“离了我也未必不是好事,回南边去和父母兄弟姊妹们团聚才是幸事……”

“姑娘!”雪鹭又心疼又好气。

“若是有想回家的,直接来告诉我,我无有不允的。只是不许故意犯雪鹭姐姐的话,叫我知道了也不能饶的。”黛玉回神,没好意思的补充。

能跟着姑娘贴身侍候,是这些个大小丫头用了多少心才求来的好差事——不提她们自己跟在姑娘身旁过的比富户家的小姐还尊贵呢,就只说她们的父母兄姊,个个都得了好体面,甚至在老爷跟前都挂了号,日后几辈子的前程脸面都有了。姑娘终究要回家的,有陪姑娘客居舅家的功劳,一时背井离乡算得了什么。

……

“好孩子,姨妈实在舍不得你!只是连你姨爹连林夫人都遭横祸,我便是再不愿也得如此……”

李夫人也不知道王子腾跟父亲如何说的,李父本来要紧着回京认回外孙外孙女,可不知怎的竟愿意暂缓了的。而连王子腾都改了主意,李家的家财一部分悄悄分批送入各处密库,一部分正大光明上了折子,说李家愿将一半财产献给朝廷以做赈灾之用——朝廷下旨褒奖,圣上格外开恩,令户部从明岁起给李家增引三万。需知如今一盐引配盐三百七十斤,一斤官盐在产地卖十文左右,盐税约占三分之一,但一旦转运至各地,盐价立刻能高出二三倍……多增的这三万盐引,每年利润少说也有五万,更不提因此掘得的其他好处。有户部照拂,李家捐献掉的那半数家产不出十年就能赚回,惹得江南诸家眼红,纷纷效仿,朝廷亦各有褒奖,却再未能获得如李家的实惠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