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沄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而那灵木已经捧起了敬师茶,走到了自己跟前。
杯子在颤抖。
不。不是杯子。是对方的整个身体都像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
他深深低着头。从玄沄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脖后的一小片细白,但是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无望又孤注一掷的气息。令人不由想起山林里的幼兽在母兽被人打死后,绕着母亲无助哀叫的模样。它什么也不求,只求母亲能看它一眼,应它一声。
玄沄望着他被沸水烫红的手指,接下了这杯茶。
他眼前的孩子仿佛大喜过望,立时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这份稚拙无华的欢喜,为所求拼上一切的热烈,像一点星火般在玄沄的眼中乍然亮起。是了,对方为何不到结丹期就能化形,为何身为草木却生出了那么多情绪——
他再度走向了自己。超越了常理,跨越了种族,跨越了种种非议走至玄沄跟前。哪怕自己从未和他说过只言片语,哪怕自己曾经决绝地转身离去。可他的眼底依旧澄净如初。没有怨怼,没有恐惧,他看着玄沄像看着自己的全部世界。在他的眼中,自己的身影无关外门弟子或是砺剑长老,无关天煞孤星或是得道仙君。相隔百年,缘起缘落,自始至终只有“玄沄”。
虚怀惊讶地开口,“师弟,这是……”
玄沄点了点头。
“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静静答道。
“我会收他为徒。”
这不符合规矩。
无数人说道。
不论是草木聚灵,还是凶星收徒,都太荒谬了。
“师弟,你这煜戈剑法至刚至阳,与这木灵的相性恐怕……”
连虚怀都如此劝道。
但是这些事玄沄又何尝不晓。
“无妨,不让他习此剑便是。”
那些不能为、不应为与沉寂百年的牵系相比不值一提。在那年那日的大殿之上,从二者再遇的那一刻起,有些事便如滚滚江水般一去不返,再无回转的余地。
从前是那榕木总是用神识窥他,而今换作玄沄隐去身形,站在书院窗外观察对方。那孩子一笔一划认真练字,一脸迷茫听着人的礼法,等到了课后还被人七嘴八舌围着。纵使那些人讥笑他,挤兑他,他依旧懵懵懂懂,反倒是邻桌的人看不过眼,替他把人赶走。
“你别理他们,一个个狗嘴吐不出象牙,不就是嫉妒你有砺剑长老作靠山吗!?”
那孩子显然听得似懂非懂,他讷讷举着课本向同桌请教,同桌大手一挥。
“都下课了,还看什么书呀!来来,听我给你讲个段子,话说那熵华元年……”
他身为草木,自然不懂人为何因他人得利而郁愤难平。他自始至终心思澄澈,毫无杂念,不适与人牵扯过深。可是玄沄明知这一点却并未阻止。他开始逐渐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是想等他处处碰壁后找自己诉苦吗?还是希望他就此知难而返不再与人学道?可笑他修行许久,自以为了悟颇深,现下竟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
于是玄沄将选择的机会再度放到对方手中。若他想继续在人世里修行,他定然倾囊相授;若对方萌生退意,那他也不会阻拦。
结果再次出乎了玄沄的意料。
“我愿意的。”
那孩子大声说道。他的个子比自己矮一些,仰头的模样带着一望便知的真心实意。
“我愿意的。”
那份清澈又鲜烈的感情让玄沄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对方并不是人,所以他并不能明确洞悉对方所求。这榕木天生地养,不受人世束缚,无需五谷杂粮,也无需人眼中有价值的一切东西。他仿佛喜欢学习人的礼法常识,却又并非要同人一样——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树身里休憩;他仿佛很想提升自己的修为,为此能忍受灵压倾轧的痛苦,但又似乎满足于仅会一些简单的术法。平日最常做的事就是给灵草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