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的第一日,因外院的阅卷人刚开始读卷,尚未较出可荐、可取的交来惠文馆中复阅,于是馆中便各人守在各人厢房里,相安无事。加之房外廊中还有御史台的驻役看守,严防舞弊,又有一些带刀剑的宫中侍卫巡逻,馆中便整日都颇为清闲,风平浪静。
裴钧在厢中闲来无事,又不想同冯己如大眼瞪小眼将公事翻来覆去地说,便早早翻了些馆中的藏书来看。可他又一早知道冯己如是收了银钱要替人换卷的,便也时不时瞥眼冯己如行藏,将人使唤使唤拖住腿,以防冯己如贸然行那换卷之事令对面厢中的蔡飏察觉,惹来大麻烦。
于是就这么到了夜里,冯己如时时被裴钧指使着做这做那,还没找到机会出去活络,时辰就已该安歇了。
和出题时不同,阅卷中的衣食住要松和多了,每个厢房后都设有专室以供阅卷官员休息洗浴。可裴钧为了盯着冯己如,就迟迟不能洗漱安歇,只作尚在翻阅典籍的模样,渐渐地,也令冯己如略有不安起来。
冯己如苦着脸坐在堂中圆桌边,恭敬问了裴钧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坏。”
裴钧歪在罗汉榻上,把长腿搁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脚,悠哉道:“无妨。这书有意思,我许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
冯己如看了眼裴钧手上极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录》,无言好半晌,眉头都皱紧了。
他默默掏出绢子点了点脑门儿上莫须有的汗,又见裴钧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释卷的模样,还不知要到几更才会睡下,眼见并不是他这把年纪能熬得过的,便只得点了头,先强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这厢……就失礼了。”
说完他起身叫了杂役,在后堂中架起屏风洗漱起来,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风,却见裴钧果真还在另侧灯下抱着书读。
冯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试探道:“裴大人身在礼部首位,却依旧奋心向学,真真叫咱们底下人汗颜呀……可明日大约就有荐卷、取卷送来了,大人便还是早些歇了罢,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做事儿呢。”
裴钧却只盯着书道:“无碍,我日日都晚睡,早惯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礼。”
冯己如神情又起一丝苦闷,见裴钧确然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到底也只好再次与裴钧打礼告了安,恋恋不舍地先去躺了。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钧手中书的一大半都已看完了,后堂的另侧才传来冯己如均匀又沉闷的鼾声。
裴钧听了会儿,确信那不是装出来的,这才放心搁下了手里的书,叫水洗漱后吹熄了灯,合衣上床卧下——可却也不敢睡实,只闭眼养起神来,以防半夜真睡实了,冯己如又爬起来生事儿。
可阅卷里这么日防夜防的还得防到他解决了蔡飏才是个止,一时他又不免叹了口气,心里老实生出份儿疲来。
——实则官中之争永远如此。
在斗争中为了存活,人须得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紧抓着岸边枯藤不放,一旦哪日疏忽撒了手,那一切费尽心血争夺来的东西与想要维护的一个个身边人,就都会被卷入深不可见的潭底,成为失足者的陪葬。所以一旦被拉入这泥沼,往后就绝无宁日,而往往叫官中之争生出不同的,也并非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权势大,而只在于谁比谁更能熬罢了。
此刻裴妍还在刑部大牢里,被朝中与裴钧敌对者拍作了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鱼肉,故裴钧自认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必须要撑住、熬住,否则哪怕一个不小心,都会叫事情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