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罪四十三 · 栽赃(三)
此去翰林,已数不清是裴钧两世中第几次去翰林了。
实则翰林院作为朝廷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和咨论政事的所在,自古都是文翰荟萃、养才储望之所,协同天子与吏部,掌科考用人之谏、阅,不仅地位清贵,又可作往后高升之路上最好的踏脚石,加之翰林官博及经史、通晓典政,转入实职更是全了儒学“达则济天下”的说法,这便更使得“点翰林”成了项实用而荣耀的恩典,常为士人、学儒毕生所愿。
而天下士人参科者,其才学高下,从来都只凭几纸薄文从翰林阅出--才低则零落成泥,学高则补褂加身,待成为朝臣,又将肩负起从千千万万如过江之鲫的后来人中择选官员的重任,这一遭遭轮回,直如流水蒸作云,云又落成雨,浑然无休矣。
裴钧虽从来知道这道理,可他十九岁入翰林的时候,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坐在那阅卷主考座中的人,竟会是他自己。
此时他坐在马车中,听帘外街上人声嘈嘈、木轮作响,直觉眼前极似光景翩跹,叫他好像还能听见张岭当年在一众监生赴春闱的路上,肃容单招他入车共坐时,低声嘱咐他的话:
“子羽,今科你定要好好作考,往后高升才一路无忧。”
那时裴钧攥着膝头的布,有样无心地点了头,一抬眼,只见对座的张岭一张冷脸上虽依旧没个笑意,但望向他的目光,却隐含了深重的期望。
这目光在九日大考中紧缚着裴钧心神,叫他出试后也不知如何面对张岭的问询和估量,便约同梅六、老曹打马出城浑玩了半月,挨到放榜之日才重回青云监。彼时站在热闹沸腾的前院中,只听礼部派来监中读榜的礼员拖长了声音念道:
“新科皇榜,京试春闱第十七位,裴钧……”
那一刻,周遭青年才俊的沸议因惊愕而止。裴钧在一众熙攘窃语向他侧目的人海中,看见了不远外张岭愈发冷厉的一张脸。而当他跟在张岭身后沉默地走回张家,意料之中的厉斥与苛责,也果然全数泼到他头上。
他被勒令跪在祠堂边的石阶下,听张岭提了声音怒斥:“……我张岭十年来唯收你一个徒弟,如今你参科了,朝中谁人的眼睛不盯着你看?可你倒好--平日里风颂经义,都由先生作范式提训监中众生,诗赋、表诏又哪一样输过人?今科却连头十都未入,竟只是区区十七位!十七位……裴子羽!你这是要丢尽我张岭颜面!二日殿试上,皇上与百官会如何看我张家,又如何看你?若要这么下去,往后朝中高升之事,你干脆想都别想,莫若现在就给我滚!”
而经年的苦抑至此终似山洪溃堤,叫裴钧终至满心冷然地站起来吼道:“滚就滚!反正师父这辈子最爱的不过是面子,叫学生、儿子做学问,也不过是为了全您张家的盛名!如此学问,我裴钧不做也罢!眼下早早走了,也省得往后再给您丢脸!”
接着,他便在张岭的怒目而视中,瞥眼看过侧边廊中沉默无言的张三、张和与张微三人,咬牙说出了最后一句:
“从今往后……我就是死,也再不会踏进你张家一步!”
说完他拔腿奔出张家大门,在蒙蒙春雨中抹了脸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青色罩衫摔在地上,待数日后入了殿试,更是铁了心在百官皇亲前答非所问、表现平平。
这致使殿内朝臣果真暗笑,私下都说张岭这高徒平日了了,今日所见却不过尔尔。而四下交头接耳中,张岭冷脸不言、垂目不视,眉头已紧锁成川; 内阁其余数位如常评点一番后,大约还是揣度先皇顾念张家颜面,才暗示吏部说:裴钧是忠烈之后,常闻在监中学问甚佳,如今怕是初次面圣过于惊怕才未能尽数表现才学,如此心性,或然只是好静罢了,倒很适宜入翰林编纂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