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二十六日一早起,裴钧便在家中一直走来走去,在家丁里寻了两个牙尖嘴利的指使去了瑞王府外,叫他们一见着什么风吹草动就来报一声。
董叔听见了,追着裴钧就问:“怎么是去瑞王府上?莫不是朝廷有事儿要牵连大小姐了?”
“您也改改口罢,人家早是瑞王妃了,谁还稀罕做咱府里的大小姐。”裴钧拧着眉头坐下喝茶,总也不能告诉董叔他是知道了裴妍的孩子赶着年前要夭折这才不休日夜地瞎打听,且瞥眼见董叔这一副忧愁裴妍的形容,心里又愈发沉甸了,便只好顺着他话扯了谎:“瑞王几个成日往宫里跑,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事儿,我就是叫俩人去守着罢了,您老别多想。”
然一直到了二十八日,这去守着的俩家丁也都次次回来说:瑞王府里没什么事儿,王妃和小世子都好着呢。这时候赶着太医院的几位医正来了忠义侯府走动年礼,裴钧心意一起,便拉了院判吴太医,提点他:“哎,您是不是也得去瑞王府孝敬些薄礼呀?”说着便从库里封了两箱物件儿出来,客气笑道:“瞧瞧,恰这两样儿都是好的,吴太医您送一箱去了,自个儿留一箱也美,算是晚辈给您拜年了。”
吴太医眼睛一转,低声同他问明了事由,点点头,便带着两箱物件儿走了。到二十九日一早,院判家里便来人告诉裴钧说:吴太医走动年礼顺便给瑞王妃与小世子都请了脉,母子二人俱是康健,只有些冬来肝气郁结、阴虚体弱的症候,改日他开了药送去也就调养了,裴大人不需多虑。
如此,竟就过了年。
这个年关,瑞王妃裴妍本该夭折的儿子没死,依旧稳坐小世子之位,开年的裴钧再不必同前世一般于礼部忽闻侄子新亡,而在开印第一日便处理这一桩丧事了。这叫他惊此一变之时,心里某处阴翳竟也仿似因这一道因果命理的无常嬗变而隐约亮堂了些许,就似叶缝透下的辰光零星地照了进去,叫他膛中有了一丝微末的温凉。
除夕刚一翻过,就听闻宫里的年饭因和亲之事各有争执而吃得格外热火朝天,想是晋王爷姜越这最后一位皇叔婚事的终于来临叫宗亲如蒙大赦,而太后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操持姜湛的姻亲,才以致裴钧两次前往晋王府走动年礼都没见着姜越在家,只好搁下东西走了。外出酒楼里坐一坐,平日醉生梦死的王孙也因聚在宫中议事儿而一个个都没了影子。少帝姜湛疲于应对皇族中的各方关系,除夕一早本叫了裴钧夜里入宫,然未等裴钧寻着由头回绝,下午宫里就又来了人叫他不必进去了,因是姜湛被太后留在了宫里守岁,脱身不得。
如此到了元丰九年的大年初一,裴钧没什么亲戚好走动,只去梅家、曹家拜了个年,初二便打马去了西山陵园里给爹娘上坟。去的时候只见坟头已经摆满了各色祭品,祭桌上的铜盆里香蜡钱纸早已燃尽,一见便知是有人提早避了他来过了。
初三俗称赤口,未防是非招惹,时人多是不出门的。裴钧睡了个懒觉起来,原是想起要寻钱海清问问那宁武侯府的事情,可这学生却一早出了门不知何向。到正午时,老天出了些花花儿日头,裴钧做完了迟来的晨练,便收了身势、搬个椅子坐在院儿里,想晒晒久违的冬阳,却不想手里拎着本戏文杂书才只看了两句话,他这忠义侯府就迎入了开年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姜越来了。
不同于院内横在躺椅上悠哉看书的裴钧,姜越一身玄锦长褂外的貂裘上都透着往来雨雪凝出的锐气。他双眉微蹙,行走间步履稳健,绝然不似悠悠晚起后从王府里闲散逛过来串门儿的形容。
这是姜越第一回 来忠义侯府,此时被董叔迎入门内,不免也一路瞧瞧各处。他一年到头有一半日子都在外领兵,半身是个王爷,半身也是个武将,这武将在武将府中,最看重的自然是刀兵,是故他一进门便当先看见了忠义侯府独有的——前院两侧游廊下林立的兵器。
他刚随手从门边最近处取了个红缨枪下来打量,裴钧已搁下书从躺椅里站起来,含笑见礼:“晋王爷新年福寿,您这一来可叫臣这寒舍也跟着沾些喜气了。”
一听“喜气”二字,姜越眉头都一跳,看着眼前裴钧一身悠然未换的晨练劲装,只觉这奸臣脸上的笑是越瞧越讨打。
想想他姜越,因了裴钧当初那一票之害成了个众矢之的,早有御史台弹劾、痛批就不提了,好容易这姓裴的做小伏低设了个宴讨好他,他出来又被刺客扎了一刀,至今日这莫名其妙的和亲之事,还让他已被皇族中各大宗亲缠搅了七八日不得安宁,麾下各方势力也因这忽如其来的和亲之议而急于向他讨要个说法,王府里堆起的信件都雪片儿似的,他从昨晚看到今晨又被宫中讲武堂请去议事儿,今年便真是连年样儿都没瞧见,镇着一肚子肝火四蹿却无处宣泄,睁眼竟然已是初三了。
可这始作俑者裴子羽竟还乐悠悠地躺在府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