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新世界(三)

池小池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在一个卖杂志的小报亭里借到了电话,叫到了救护车。

等艰难地说清楚筒子楼的位置,早已体力耗尽的池小池挣起仅有的一点点力气,向来处奔去。

很多年后,他仍记得他跑过的那段路。

夏天柏油路散发着煤焦油的浓腥气,被带着暑气的空气一烫,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其间掺杂着喉咙里被沙子磨出的血腥味。

这股气息笼罩了池小池14岁的七月。

后来,他每当想到这一天,这股味道就风也似的绕着他打转。

一路上,他拦下了两三辆摩的,但他穿着小背心和短裤,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没有钱,停下来的几辆,也是先问他有没有带钱。

一听是和人命相关的大事,他们跑得更快。

都是小本生意,耽搁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每个人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池小池再次跑回筒子楼下时,娄影、朱守成都不见了踪影,地上有新鲜的车轮印,还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和几块染了血的石头。

他奔跑着去了医院。

在城乡结合部只有一个小医院,因此池小池的目的地也只有一个。

池小池扑入简陋的急诊大楼。

他问咨询处的护士:“刚刚送进来的病人在哪个手术室?”

护士抬起头来:“刚刚半个小时里拉进来了四个病人。你说的是哪个?”

“娄影。”

“别说名字。四个都还没做详细登记呢。”

说着,护士把登记得还不完全的危重情况记录簿摊开,推了推眼镜:“两个开车的,一个突发脑溢血的,一个从楼上掉下来的。你问哪个?”

池小池:“楼上掉下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

池小池说:“我是他弟弟。”

“亲生的?”

池小池撒谎:“亲生的。”

“那还好。”老护士放下登记簿,从眼镜上方看着他,“……这样你爸妈好歹还有个念想。”

池小池望着护士,心里眼里都是木的。

他像是听懂了护士的话,却又没听懂。

“二楼尽头右转。快点去吧。”护士说,“再晚几分钟,就要送到太平间去了。”

护士在医院呆得久了,见惯了死亡,也见惯了家属得知亲人死亡时的反应,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无非是腿软、痛哭、或是愤怒。

但池小池的反应与她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大相同。

池小池拉住从急救室里推出的滚轮床,把床直接拦在了不算宽敞的走廊之中。

他问医生:“你们要把我哥带哪儿去?”

医生比较委婉:“天气太热,他的身体得先找个地方停着,等到你父母来了,再带你哥回家,行吗。”

池小池固执道:“他的手还在动啊,你们要把他带哪儿去?”

医生哭笑不得:“小伙子,你看错了。是地不平,滚轮床轧在上面,难免有点颠。”

池小池抓住滚轮床,极力想要向医生证明自己的眼见为实:“叔叔,你听我说,我哥真的在动……我们不去太平间,我们不去。”

医生叹了一口气:“请节哀。”

池小池说:“我哀什么,他还活着。”

医生说:“小伙子,你拦在这里,会影响我们正常工作的。”

池小池不敢撒手,生怕自己一撒开,娄影就会被他们推到那个地方去。

他抓住床角,对床上寂然无声的人叫喊:“娄哥……娄哥,你醒醒。你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太平间……”

地方小医院,连镇静剂都缺货。

池小池就这么保持着十足十的清醒,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强行掰开手指,和床分离开来。

辘辘的滚轮声重新响起时,那蒙着白被单的身体又开始抖动了。

池小池被按在墙上,远远看着车子在走廊上转了个弯,不见了。

他想,两层楼而已,怎么会呢。

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觉得说不定自己是拦错了车,认错了人,毕竟他只看到了被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

所以他在撒谎说自己冷静下来了后,以家属的身份跟进了太平间。

确认的结果是,他真的很了解娄影。

他看过那只手握笔、拿游戏机、捧碗、拿筷子,拿螺丝刀,也看过那只手在睡着后安然摊平的样子。

就像现在。

他陷入了一场长梦。

池小池握着那只手,沿着床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缓缓坐倒。

看守尸体的是个老人,他远远看着,摇了摇头,旋即背过身去。

池小池发现娄影的指尖很冷,指甲尖泛着异样的青,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轻轻呵气。

太平间常年不散的冷气传到他的身上时,池小池开始觉得冷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里疼,他说不上来。

池小池松开了娄影的手,双手扳紧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向内收紧。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齿间发出断续的痛苦呻·吟。

老人听到响动,有点担心,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浓重的陕西腔:“娃,咋咧。”

池小池口齿不清道:“……疼。”

“那爷爷带你去看医生?”

“不看医生。”池小池把脸埋在手臂里,重重吸了一口气,“爷爷,我想打个电话。”

“好,好,给爹妈打个电话。让你一个娃娃瞧到这个事情……”

池小池抬起眼睛:“不,我要报警。”

然而,他刚被老大爷搀扶着走出太平间,就有一男一女两个派出所民警迎面走来,男的约莫四十岁出头,女的年轻干练,短发齐耳。

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灰白的脸色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你是叫池小池吗?”

池小池同样盯着他看,木木的,不点头,也不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