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魏征闻言微微怔住,随即苦笑了一声。他便是为此,才没有在玄武门事变之后,立刻自裁。

与李世民对阵,他从未落过下乘,唯有这一次,纵然明知为他所利用,却也别无他法。

——殿下,魏征平素从不惜命,此番,怕是要贪生怕死一回了。

(四)

贞观元年,已是一国之君的李世民下令,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为“隐”;追封元吉为海陵郡王,谥为“剌”。与此同时,将二人恢复原籍,以礼改葬。

当日李世民于宜秋门黯然长立,久久无言。归返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人人只道谥法中,隐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却不知,隐,蔽也,隐,微也。

一个“隐”字,不过是相忘而不能忘的隐痛。

(五)

渭水两岸,大军肃然对峙。

为首的将领已然出列而立,隔着宽阔的河岸,长久沉默。

终于,颉利可汗咄苾开了口,却是笑道:“上次一别,今日再见,当日的秦王竟已然是今日的帝王,玄武门前杀了亲弟兄,真是好手段!”

李世民闻言神色不变,只道:“莫非颉利可汗趁乱侵我大唐疆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却是为隐息王报仇而来?”

蓦地听他说起这么一个追封的谥号,咄苾心头微微一痛,咬咬牙,才算是沉住了气。

李世民见状又道:“你我对战已是数月有余,纵然我大唐民生尚未恢复,而以突厥之力,却也不足以全然败我。今日可汗既愿来这渭水之畔与朕想见,想必对此事亦是心知肚明。实则朕不愿与突厥为敌,欲与可汗签订盟约,若可汗也有此意,金帛财物,自当奉上。”

如今李建成余党仍是不断起事,加之连年战乱之下民生不济,李世民深知此时绝非与突厥决战之机。

咄苾闻言沉吟了许久,道:“我之所欲,唯有一物而已。”

李世民道:“何物?”

“曾听闻陛下早年曾得一副墨宝,唤作《兰亭集序》,”咄苾一字一句笑道,“我虽非中土人士,却也略好风雅,久闻其盛名而不可得……却不知陛下愿否割爱?”

李世民闻言,面色蓦地暗了下去。

咄苾看了他片刻,道:“陛下若不愿割爱,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今日不便在此多做耽搁,便先行告辞了,一切……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阴沉。

而咄苾带着大军打马返身,却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豪迈,却又透着苍凉。

而当日夜晚,咄苾帐中迎来了唐朝使者,他手中捧着的,便是那稀世之宝——《兰亭集序》。

咄苾将画徐徐地展开,盯着一寸一寸地看过,默然无语。许久之后,他才将画小心收好,对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盟约之事就此定下。具体细则,改日当面商定。”

数日之后,双方签订了“渭水之盟”,咄苾亲杀白马,以血盟誓,不日便带兵而返。只是渭水索画一事,却无人知晓究竟如何。

(六)

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做了一个梦。

那阔别了二十年的面容,头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此清晰,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触及。然而当他本能地伸出手去的时候,对方却在顷刻间化为一道白烟。

醒来的时候,李世民有些木然地坐在床头,神情里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冰冷。然而以手触面,指尖却满是湿润的痕迹。

陡然地他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却又再一次泪流满面。

在刻意遗忘了,刻意压抑了那么长的时日之后,这一梦却然他忽然意识到,没有那人相伴的二十年光阴,才是真正的虚如一梦。

原来二十年里,自己竟没有一日能忘得掉他,没有一日,能摆脱掉他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