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静静地看着身侧的被衾,没有回应。
然后他听闻对方沉默了片刻,又缓缓道:“大哥,我答应你,我们……罢手罢。”
李建成闻言,身子这才微微怔了怔,却是没有回话。
“明日我便进宫求见父皇,愿一切相抵,只求留在长安,留在大哥身侧……”片刻之后,李世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大哥,我们不要再这般争下去了……可好?”
那声音真挚得如同二人一去不返的年少光阴,带着无奈带着乞求,带着太多无法觉察情绪。然而其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同他之间的一切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已然分辨不清了。
也……没有必要了。
深深地将脸埋进被衾,李建成闭了眼,慢慢道:“好。”
感到对方蓦然抱紧了自己,力道间甚至带着颤抖。他微微挑起了嘴角,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声:“好。”声音低不可闻,仿若自言自语,末了化作无声的轻嘲。
——只可惜,箭在弦上。
——箭……已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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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是在剧痛之中惊醒过来的。睁开眼,却感到李世民仍旧环着自己腰际,人却是沉沉地睡着。
忍痛支起身子,轻轻撩开对方的搭在腰际的臂膀,李建成下了床,仓皇地在一地的狼藉中寻找着自己的衣衫。
幸得几个瓷瓶不顾散落地被裹挟在衣衫之中,一眼便可望见。李建成几步过去跪下身子,用颤抖的手将瓶身用力握住。
然而剧痛袭来,却是分毫不待。胸口锐痛犹如万箭穿心,顷刻便几乎要将人撕成碎片。每一次呼吸,都有如胸口上的凌迟。李建成按住心口,不禁微微弓起了身子,匆匆伸手撑住了地面,才不致栽倒下去。
待到阵痛略微平静了几分,他才仓皇地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入手中,匆忙咽下。然而药丸方一入喉,胸中紧接着又是刀割一般的疼痛。感到气血忽然上涌,李建成本能地掩住了嘴,却止不住自指缝潺潺涌出的血。
本能地抬眼望向床畔,李世民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安然地睡着,对一切全无觉察,想来是因了醉宿的缘故。
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然而凉风一吹,却又抑制不住地低咳了几声。抬手拭了拭唇边的血迹,他强忍着拿起外衣,胡乱地裹在身上,然后扶着墙壁,慢慢地倚坐下来。
随后他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几乎没有动过。而汗水一滴滴从侧脸滑过,却是不住地掉落在衣袖上,将那里晕染出片片润湿的痕迹。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病是越发重了。病发时候排山倒海的锐痛,如今纵然用了药,纵然加大了剂量,也已然变得不可忍受。他已然不记得这一日数次的折磨自己是如何煎熬过来的,只是每每那个时候,他在神智凄迷中都恨不能自我了断,如此也好过这般。而他心中也明白,若非自己还堵着一口气,若非还有未竟之事,自己也许撑不到此刻了。
——不论如何,容我再多待一日罢。
——挨过明日,便好……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成睁开眼,自觉周身气力恢复了几分,然而胡乱裹挟在身上的衣衫已近乎一片透湿。他将里衣外袍一件件慢慢穿好,随即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动作无声无息。
抬眼望向窗外,天还未亮,外面仍是一片灰暗。
李建成默默地望了片刻,随即回过头来,看向床畔,然后举步走了过去。
房间里没有明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黑暗里隐约可见李世民朝内侧着身子,分明是维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然而怀中却是空空如也。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许久之后,他徐徐伸出手,抚向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
然而便在即将触及的片刻,手却在半路蓦地顿住,握成拳。
无声地笑了笑,李建成摇摇头,收回手来。随后他转身离去,不再有分毫的犹豫。
掩上门,仰头望了望灰黑的天幕。李建成这才觉出心口又开始作痛,只是这痛却是钝痛,隐隐起伏在心头,叫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慢慢地扣住襟口,李建成默然许久,忽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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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然一空。若非枕席上还残留着那熟悉的气息,这一切倒当真像一场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