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对方说完,李建成当即翻身下马,朝人后走去。
李世民被暂时安置在草地上,由大夫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身形在簇拥士兵的遮挡之下,几乎不复可见。李建成行至众人身后,依稀瞥见地面上渗开的血渍一角,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对着跟随而来的韦挺慢慢道:“速将秦王带回城中医治。”
“是!”韦挺得令,速速从他身边走过。
而李建成立在原地没有动,他抬眼望了望已然不见痕迹的咄苾人马,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指尖攥成拳,不知为何,却竟是止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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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回城之后,秦王府人已然听闻消息赶来。李建成将人阻拦在府外,传话出去,只道大夫正在医治,不可打扰。待到伤势缓和几分,自当送回府中。若再于此逗留,军法论处。
秦王府中武将如秦琼者心中仍有不平,然而谋士如杜如晦者却识趣地号召众人散去,暗中只道秦王落于太子之手,许正是重伤,若不隐忍一时,只怕对秦王不利。
余者自觉有理,只得愤愤而去。
李建成立在院中回廊里,于身后一阵阵进出的嘈杂声中展开方自长安送来的信。魏征在信中简单交代了这些时日朝中境况,秦王一党暂时并无太大动向。只是曾为秦王所平定的刘黑闼叛军,此时自北方而返,卷土重来,连取下博、洺州、相州、北州等地,斩杀唐军数员大将,尽复失地,直至重回洺州。李渊已在朝上数议此事,探其口风,似是有意派尚在长安的齐王李元吉出战征讨。
看罢之后,李建成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反身走入房中。
房中下人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一片忙碌,陡然见了李建成,纷纷意欲放下手中的事来拜。李建成摆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后举步缓缓走到床边。
立于脚边血迹斑驳的白纱之中,大夫正俯着身子,在李世民腹间一圈一圈绑着绷带。伤口已被绷带遮掩了去,看不见伤势如何,然而除此之外,李世民赤裸的半身上,那深深浅浅的刀伤,已然分明地昭示着那日孤军奋战的惨烈。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大夫处理好伤口,随后下人簇拥而来,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里衣。
而李世民自始至终,都只是闭着眼,气息微弱,任旁人摆弄着,一动不动。
李建成退开几步,让出路来。片刻之后终于收回目光,示意大夫一同去往门外,方问道:“秦王……情形如何?”见那大夫神情有些犹豫,便又添上一句,“大夫无需有所顾虑,但讲无妨。”
“那老朽便直言了,”年长的大夫拱手一礼,道,“秦王虽无性命之虞,然而情形却着实不太妙。”
李建成皱了眉道:“此言何意?”
大夫回道:“秦王周身大小伤共计百余处,腰腹一刀更是伤及肺腑。然而这诸多伤口似有许多时日,却不曾有过任何处理,此时部分已然有溃烂的迹象。”
“正好五日。”李建成慢慢道,“可还有办法救治?”
“自然是有的,老朽方才已替秦王割去了腐肉,此伤暂无大碍。”大夫抬眼看了看李建成,迟疑道,“只是……”
见他迟疑,李建成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说下去。”
“是。”大夫只得颔首,道,“只是老朽观秦王虚弱异常,似是已有数日不曾进食,如此下去,只怕不利于伤势恢复。”
身负重伤,加之滴水未沾,颗米未进……李建成此刻忽然明白了咄苾之前的话,他着实不曾对李世民动过刑,却用了这种缓慢消磨生气的办法,实则比刑罚更为歹毒。
大夫见他一时不语,便道:“秦王此时气力全无,应尽快让其恢复饮食。只是断粮太久,应先予以流食汤水,持续几日,进而转为固食。好在秦王素有习武的底子,若调养得当,加之药物辅助,兴许不会留下长久的症候。”
李建成回过神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一礼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颔首,亦是拱手道:“那老朽明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目送大夫离去,方才转身回到房内。屏退了下人,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床上仍是昏迷的人。
李世民仰面而卧,梳洗过后,面容恢复出了往日的挺拔俊朗。然而,面色却是苍白如纸,全无血色。仿佛一碰,便要破碎。
这样脆弱的李世民,实在太过少见。一时间,李建成甚至不能将他和往日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联系在一起。静静地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徐徐抚过对方因为伤痛而略显柔和的眉目,莫了将未曾掖好的被角徐徐上拉了几分。
此时此刻,二人之间没有权力争锋,没有江山阻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自己替睡相不规矩的李世民掖被子的情景,难难得得的一片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