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寂将一切与他说清楚,郑化也愿意帮这么忙,只是他叫将军习惯了,也改不过口来。
谢寂走过来,接过父亲递来的碗,出神地望着他,从六岁过后,逐渐不再奢求回来的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不会再离开。如果娘还在的话,就更好了,一家四口,再也不分开。
谢凤望先给儿女一人一碗,然后细心地做了一份更完美的,撒上糖霜端回了屋子里,在他床头的是妻子梁氏的牌位,他嘴里念念有词,“沛娘喜欢吃甜的,这里头的规划馅儿我放了好多糖,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又要牙疼了……龙儿那孩子跟你一样,嗜甜如命,我真是担心她有朝一日也生出虫牙来……寂儿倒是还好,他那份糖放得少,你先吃着,若是不够,梦里再问我要。”
全家人都心照不宣,再度为谢凤望织出一张甜蜜的记忆之网,东方奇再来复诊时,发现谢凤望情况比之前十几年都要好很多,他现在也算是谢家这条船上的人了,自然对谢凤望的病情尽心尽力,当初他被谢家兄妹抓住关起来,也是多年良心被折磨,才慢慢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谢寂兄妹。
谢凤望又做错了什么呢?
国家危在旦夕,他身为男儿,顶天立地,从军而去,本战功赫赫,偏被湖阳郡主倾心,因而失去一切,也许在被虚假记忆包围的时候,他潜意识中还有着对妻儿的眷恋,他与湖阳郡主,从来都是分房而睡,会有栖霞县主的出生,也是湖阳郡主刻意而为。一个人被剥夺掉自我意志,活了十几年,如果能够清醒,怕也是要疯了。
谢寂亲眼所见父亲发病时的模样,记忆的错乱,加上祝由之术的后遗症,导致他要承受无法形容的痛苦,他喃喃念着妻儿的名字,却又很快被虚假代替,东方奇迄今为止都不敢直视谢寂的脸,打遇上谢寂,他就觉得这是个狠角色,万万没想到能看到其落泪的模样,当时谢寂抓住了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别让他想起来。
是的,别让他想起来。
不要想起来了。
如果是娘亲在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他没有犯错,受害者没有错。
见东方奇来了,谢凤望又招呼他一起吃茶,东方奇连忙过去,如今谢凤望与郑化的身体都是他在看,皇帝似乎也知道,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将谢凤望的身份公布于众,对于他来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羞辱。
放下对父亲的仇恨那天夜里,谢寂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为了给妹妹看病买药选择入宫当了太监,可里正却背信弃义,不仅没有照顾好妹妹,反而将她卖掉,从此后兄妹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谢寂拼了命地往上爬,也终于在宫中见到了传说中的信阳候。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人。
可那个人却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谢寂想,兴许是自己这残败的身体,不配做他谢凤望之子吧。于是他也憋着一口气,怨恨日益加深,只想报复,为了报仇,他不择手段,在获得皇帝信任后,他将整个朝廷搅和的腥风血雨,与信阳候府不死不休。
可那人,从来都没有对他生过气,甚至在最终他被判处剐刑时,还要为他求情。
谢寂的皮肉一块一块落地,弥留之际,他似乎看见了那个人,那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大的刺激……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谢寂终于回到了父亲的怀抱。
温暖,又绝望。
父亲好像疯了。
他平静地给了刽子手银子,将他收殓,又平静地将他埋葬,吻了吻他的墓碑,然后平静地回到了侯府。
谢寂觉得,父亲一定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因为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甚至需要用剑刺伤自己来维持清醒,每当他神情恍惚,他便立刻刺自己一剑,就这样,父亲在侯府书房里等到了天黑。
然后提起了刀,据说那把刀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所用,是大司马所赐,削铁如泥。
他很冷静地杀死了妻女,又亲自上门拜见大司马,对于女婿分外放心的大司马死都想不到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只因为他亲眼所见儿子被千刀万剐。
父亲虐杀妻女与德高望重大权在握的大司马,皇帝震怒,命人将他车裂,曝尸荒野不许收尸,直到尸体腐烂发臭,被野狗叼的七零八落,才有一个人偷偷摸摸前来乱葬岗,草草为父亲收尸,葬在了谢寂坟墓边上。
后来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到来,在坟前嚎啕大哭,她说了什么,谢寂已逐渐遗忘,只记得她不停地发誓,不停地发誓……发了什么誓呢……
谢寂自梦中清醒,惊觉天已大亮,正想着今日早朝恐怕晚了,却听见妹妹敲门,恍惚想起今日休沐,才吐了口气,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