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喝醉的时刻,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起了她记忆中的男人。
她说你爸爸这个人呢,高大又健壮,尤其他的鼻子,很有福相。平时不常笑,有些可怕。不过一旦真心笑起来,却憨憨的,还带着几分傻气……
卓扬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位功夫明星的样子。
她说你爸爸这个人呢,学识很渊博,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无论有没有道理,都让人不得不信服他……
卓扬又想到了学校里戴着眼镜无所不知的历史老师。
她说你爸爸这个人呢,凶狠又强悍,他有好多手下,有枪,会杀人。不过他杀的人,都该死……
卓扬仿佛看到了街区里最有威严的华人警长。
她说你爸爸这个人呢……她每次说得不多,只有一点点。可是一点又一点,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魅力男人,让卓扬对这个爸爸无限憧憬,浮想联翩。
于是很多寂寞的长夜里,母子俩就在酒精与爸爸交织的话题中,絮絮叨叨地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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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清醒的卓云总会忘记酒醉时曾说过的话,因此她很疑惑:“阿扬,我明明告诉过你,你的爸爸是个很差劲的男人,是个可恶的混蛋,为什么你还会对他念念不忘?你根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卓扬摇摇头:“妈妈,我和你的……位置不一样,所以看到的爸爸也不一样。”
这一年卓扬十岁。
十岁的孩子,自然不会从哲学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说卓扬过于聪明,不如说,他有一双可以安静下来细心观察世界的眼睛。
从三年级起,他开始学习绘画。最初的课程很枯燥,用水粉写生石膏球体。看上去圆溜溜一个,白白的,摆在红色台布上。小孩子很浮躁,胡乱涂抹出来,就跑去向老师交差。
那幅画着实糟糕,能称之为画作都很勉强,但胖胖的女教师依旧十分开心地说:“棒极了孩子,试试换个位置怎么样?再从另外的角度画一次。”
换个位置?另外的角度?还不是那个球!
画着画着,他开始有点明白了。迎着光的时候,那球很亮,白色中透着浅浅的黄,感觉很温暖。背着光的时候,球变暗了,白色中带点细微的蓝紫,感觉很冰冷。从亮面向暗面移动,每转一步,那些色调,深浅,纯度,都在发生着奇妙的改变。
卓扬学会了站在不同位置观察周围的一切——
门口那颗大树,从南面看,枝叶茂密繁盛,从北面看,却稀稀落落像要枯掉。
拿在手里的乒乓球,要比几十米外的球案大出好多。
打开的灯在夜里看起来很明亮刺眼,到了白天,却几乎注意不到它是否发光。
邻居汤姆大叔的太太骂他酒鬼,女儿嫌弃他是木讷的老好人,孤儿院的小孩子们说他是天使,而他的老母亲叫他“长不大的小汤姆。”
世间万物在卓扬眼中变得不同了。它们都有很多面,无法改变它?就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位置。它让你难过了?就站开一点点。它让你失望了?再站开一点点。总有一个位置,会看到美好和希望。
就好像自己期待的那个叫爸爸的男人,他也有很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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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不断变化位置的生活中,卓扬慢慢长大,家具慢慢变小,道路慢慢变短,卓云慢慢衰老。
得知患上癌症的那一天,母子俩都没有哭。他们相对而坐在窗边的小桌上,喝着红酒,佐以银色月光。
卓扬问妈妈有什么打算,卓云说她要回去里岛。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也最痛苦的地方,出生在那里,死也要在那里。
她问卓扬有什么打算,卓扬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陪在妈妈身边,放心吧,我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卓云笑着说:“我希望那天铺满白色的百合花,别让它们枯掉。”
卓扬也笑着说:“好。”
那个晚上,卓云终于告诉卓扬,他的爸爸叫严耀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