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心垂着眼站在单元楼边,她穿着一身素青色的仿旗袍,颜色有些古旧,但边角面料和衣领却用浅色的丝线均匀的绣出花色,盘扣圆整,面料水滑,裁剪也大方,显然价值不菲。脚上穿着一双听赵春秀念叨了许多次的丝绸面高跟鞋,白色的,衬得她裸露出的那截小腿纤细又白皙,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手袋,手袋的两个提环用的是圆润晶莹,指甲盖大的白珍珠。
她薄施粉黛,只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一个发髻,腰背笔直,五官精致,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富态和温婉,让人一看就止不住心生好感。这对男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诱惑,曾经的路功也为此爱她疯狂,甚至不介意戴绿帽也要和赵志安决斗来赢回妻子的心,可惜的是,方雨心是个不满足的人。
路文良看到她的瞬间浑身就猛然僵硬,他心中涌出无限的酸楚,恨不能立刻就上去揪着母亲的衣领子质问自己存放在心中多年的问题,然而好在他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实际上,虽然非常不愿相信,却已经是早就明白了方雨心的抉择了,在……她和赵志安搬离周口镇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没有了解释的必要。
路文良很不想见她,毕竟时隔那么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记忆中方雨心原本模糊的一切骤然清晰,路文良无法确信自己会不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太伤人的话,但下一秒,方雨心抬起头来,看到他了。
方雨心有片刻的迟疑,她大概是也已经忘记了路文良长什么模样,虽然分离的时间对她来说并不长,但从小到大,她很少会仔细的打量儿子的长相,几年后成长的少年虽然还保有有事的轮廓,但整体的变化,确实不可谓不大。
抱着不太确定的心态,方雨心偏过头,柔软的盯着路文良:“……文良?”
路文良复杂的盯着她半响,在她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的时候,皱起眉头:“妈。”
方雨心的眼中迸射出惊喜,热泪盈眶的半屈膝,似乎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喜悦,带着哭腔喊:“文良!”
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路文良几乎要以为方雨心时时刻刻都在思念他呢。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刚刚那个打量陌生人的眼神,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路文良冷淡的躲过了她突如其来的拥抱,“你来干嘛?”
方雨心愣住了,扭头盯着路文良,她似乎想要在躲开她拥抱的儿子脸上找出一朵花儿。可路文良没有给她留下半分破绽,甚至连叙旧的时间都吝啬给予,直接掏出钥匙开单元门,眼看就要进去。
方雨心连忙上来拉扯,磕磕绊绊的喊着路文良的名字,这片刻功夫,周围聚拢了一小群人,都是附近的居民,来凑个热闹。
路文良四下扫了一眼,摒除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杂念,忽然又明白了方雨心打的是什么算盘。怪不得她明明那么有钱,却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样朴素,还一脸贤妻良母的把自己摆在弱势的位置上,看这周围围观的大多数年龄在五六十岁的老居民,凭方雨心的厉害,估计三言两语就能调动众人的愤怒,一人一口唾沫就把路文良淹死了,她这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先礼后兵啊?
路文良索性停步了,方雨心这人有时候自信过头,她和路功两个人有个毛病,那就是把面子看的要比天大,这导致路文良和赵婷婷从小被熏陶的也很好面子,假如没有重活那么一档子事儿,路文良估计也会因为好面子而把自己耽搁在周口镇里,想来想去,以前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报警呢?不就是因为心中根深蒂固的“家丑不可外扬”?
但这一辈子,路文良早就看开了,现在的他还没有那个能力让自己摆脱一切负面的过去,在这个社会上做一个小人物,就决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有时候抛出去脸面能比从前过的更好,这辈子的第一次尝试,就让路文良尝到了无尽的甜头,这甜头,后劲儿十足,也不知道能过多少年才完全化干净。当年来采访他的记者队全程没有采取多少隐私保护,路文良的家庭人口父母姓名那是全部被披露出来了,周口镇现在都传的沸沸扬扬,作为海川本市人,老爷子老太太们会没有看过前几年市电视台的重点追击栏目?
方雨心为免太自信了一点吧?还是,她当真以为离开了这么多年之后,自己还会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孝子?
看儿子停了下来,方雨心心头一松,眼泪却顷刻掉了下来,她一身素服,虽然年纪不小,但也是风韵犹存的美人,一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就连路文良也有点受不住,周围人交头接耳的就讨论起来了,猜测着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
方雨心却不和路文良说话,她照着自己一早想好的剧本,扭头面向了人群,虽哽咽,却字字清晰:“大哥大姐,你们帮我劝劝儿子吧,我知道他心里怨我呢,这么多年离开他,我心里疼的每晚都睡不着觉,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就盼着能见见他,我什么都不求,就求着能见见他啊!!!”
你这不是见着了么?怎么还不走啊?
路文良腹诽着,强撑自己没落下泪来,虽然心中一早有了准备,但被思念了十多年的母亲这样当面算计坏他名声,路文良的心里仍旧难免百味杂陈。
方雨心一通话说的没头没尾含糊其辞,却令人从中衍生出无限偏颇猜测,无非是一个中年女人婚姻不幸被丈夫赶出家门,到如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
“你这小子可太没良心了啊!这可是你妈呢!你咋能不见她呢?没有她哪有你啊!?”
一个大概是外地来的六十来岁花白胡子老头气的直哆嗦,他们这年纪的人,都盼着能儿孙满堂享清福,平时谈天时说起谁家的子孙不孝,那可是众口一词的谴责的,难免就会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凄凉,方雨心的哭诉就像划开的火柴点在他这个炮仗上。
路文良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熟,但也能发现周围几个熟悉的老人家在方雨心表明身份后对方雨心投去的有些鄙夷的视线。
路文良心里笑了。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摆了多久摊,那就将自己毫无作伪的身世传唱了多久,不光是为了引起老人们的同情为他生活多开方便,更重要的,就是他一早防备着家人的这一招呢,以前他想过多少可能会来找麻烦的人,赵婷婷,赵春秀,或是赵家的亲戚……
但,偏偏来的,却是他从来不愿意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母亲。
老人家的愤怒引起了周围一阵悉簌的讨论声,大家交头接耳,隐约朝着自己和路文良这头送来鄙夷的视线,方雨心用手帕遮住眼,也掩饰住眼睛浓的化不开的笑意,跟她耍心眼?路文良吃过的饭,还没她吃过的盐多呢。
路文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也成功令刚刚说话的那个老人更生气了,他一张嘴似乎想要骂更难听的话,没料到上衣后摆忽然被人扯了一下,止住他即将出口的话,老人无奈回过头,却发现是说去买晚饭的弟弟,他弟弟皱着眉头一手特抱歉的和周围看他的老朋友的摆了摆算作道歉,对着他哥,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你知道个屁啊张嘴就来,给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别丢人了快和我回去!一会儿给人小孩道歉去!”
老人家山羊胡一翘,眼瞪得溜圆:“你他妈……”
他弟赶忙给了他一下,一把扯住他耳朵往下拉,凑他耳朵边悄悄说了一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