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尾夫人暴毙的消息,是下午才传到宫逢春耳里的。陛下好起来了,九尾夫人却死了,后宫中并无情义可言,似乎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夫人的死而伤心。倒是九尾夫人的陪嫁下人殉主了。九尾夫人本来独掌宫中大权,却因死而离职了。大粒皇帝便让辟谷夫人来当家。辟谷夫人却推辞了。三夫人之中,九尾夫人身死,辟谷夫人闭门,那么只剩下本来是燕良人的飞燕夫人了。大概是有飞良人的前车之鉴,飞燕夫人掌权后行为仍然相当低调,不敢擅权,这点让大粒皇帝很满意。
按史书记载,此时已离大粒年间结束不远了。而大粒皇帝的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淫乱六宫。因此大粒年间那精彩的后宫历史也随着大粒皇帝的体力走向了沉寂。辟谷夫人一直辟谷修道,两耳不闻窗外事,若非特殊需要,他从未离开辟谷宫半步。他对皇帝的情爱一早断了,他对后位的痴念也一早断了,甚至说,他对大皇子的亲情也已经消散。他心中可尚有情爱呢?
有时半夜,月影花摇,在窗边有影子缓缓摇晃的时候,浅眠或是未眠的宫逢春便会惊起,带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去推开窗子,然后失落地看到一地寥落的梅花疏影。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有时候,辟谷夫人会在几个睡不着的夜里想起之前许多的事情。刚进宫时的飞扬跋扈、鲜花着锦大抵都忘了,进宫日久后的步步为营、权位渐隆也不大爱去想,倒是多记得入宫前的事,那个时候才叫真正的随心所欲。他是宫家的公子,谁都不敢开罪他。家里的人根本没想过要让他继承家业,所以也从不严格管束他,反而十分娇纵。
入宫后的事,他比较想得起来的是狩猎时候的事。他记得皇帝在山上射虎,救了一只虎口下的野狐。其实寂静岭老虎并不多,辟谷夫人知道是人们为刻意讨好皇帝,才先准备好一两只老虎,等狩猎的时候放出来,让皇帝射中,讨皇帝欢喜。辟谷夫人却不知道,那只野狐是想再来见他,因此才会走近狩猎的范围,也才因此遇到虎口的危机。但这也不要紧了,皇帝觉得这只野狐很漂亮,漂亮得不忍心将他的皮剥下来做衣物,反而想带会宫中当宠物养,因此便将野狐送到辟谷夫人手中,让辟谷夫人好生对待他。
辟谷夫人和野狐过了一些比较和睦的日子。辟谷夫人虽然喜欢骑射,但却不喜欢真正的伤害到野兽,他对野兽是喜欢的。因此,他对野狐也相当不错。到快将回宫的时候,辟谷夫人便偷偷将那野狐放了,只道:“这宫中不见天日的宠物已经够多了。我不愿你也如此。”
野狐当时跑了几步,再回头时,却见辟谷夫人双眼满是忧愁。野狐才自此立誓,要将辟谷夫人从那不见天日的去处解救出来……可他终究没做到。
据史书记载,辟谷夫人的命比大粒皇帝还长些。因为静心辟谷的缘故,他活得很久,死的时候十分安详,该是安乐死吧。那幅上好的狐狸皮一直被藏在一口大大的箱子里,数着岁月遗落的尘埃。直到辟谷夫人故去,皮裘也随着箱子作为陪葬品一起入殓,深埋在大青妃陵的地底。
生前不能同床,死后尚能同穴。
他们仍然再见了,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沙玉因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月光照耀得太好,照得他那向着明月的心也有些软了。他的手握住了那跳动的心脏时,突然发了软一般的,没有将心脏里头的元丹捏碎。法力几乎尽失,那元丹其实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只消两指轻轻一捏,那几百年的元丹便会化成了灰。没有元丹的狐心,即使给了皇帝吃,也不能救活他,只能让他多活几天罢了。他本意是直接将那颗元丹捏碎——反正那元丹已经没什么用了,法力尽失的野狐在失心后,即使有着一颗元丹,也无法回天。可他却只是将那元丹扯了出来,那颗元丹现只有米粒那么大,放到了毛裘之中,根本看不见了。
大粒皇帝便得到了没有了元丹的狐心。他吃了之后,立即就回转过来了,但其实这不过是一时的暂缓。他仍活不得多少天了。沙玉因只愿就此离开。他甚至没有意愿去看大粒皇帝咽气的可怜样。他只愿带着贺赫赫离开。
沙玉因这么多年来,一直希望亲眼看着大粒皇帝痛苦死去。但现在他已不能,皇帝死后,他就更难脱身了。因此他才决计尽早带走贺赫赫。如果只是要杀皇帝,沙玉因一早便可下手。但沙玉因想摧毁的却是更多,所以他布了很多布棋,所以他放着皇帝的命这么久,然而,他现在决计迅速地灭掉皇帝,将这么一盘苦心经营的棋都废弃,转身带贺赫赫离去。
什么天生异象要去祭祀……这样的借口,沙玉因随手就能拿来用。沙玉因就能够带着皇令一路通行无阻地到达边关。到时出了关,便是海阔天空。皇帝一死,朝中顾着争夺皇位,自然也顾不上这位失踪了的谏官了。
不过在判定“天生异象”之前,他首先要到灵塔去,作个观星的样子,再作个记录。
临出门前,沙玉因照例帮贺赫赫按摩了双腿,使他的肌肉不至于萎缩。沙玉因的手劲不错,方寸拿捏得很好,既能活血又不至于捏出淤血来,可惜,再好的力度,贺赫赫也是感觉不到的。沙玉因慢悠悠地为贺赫赫着腿,每一下都按中穴道,如果贺赫赫的腿尚有知觉,大概会觉得很酸痛。沙玉因专注地按摩好他的腿后,说:“我要出门了,今天晚上就回来。”
贺赫赫点点头,静了半晌,突然说道:“我今天不舒服,写了个方子让人来熬药。”
沙玉因愣了愣,说:“是么?竟无人与我说?”
贺赫赫道:“我教小顺子别说的。这药我吃了后便好了些,你看。”
说着,贺赫赫便将那写好的方子递予了沙玉因,沙玉因看了方子,脸上顿现惊色。
最近贺赫赫食欲不振,精神萎顿,腰酸背痛。贺赫赫本以为自己是体弱兼之思虑过多所以才会不适,结果他为自己诊脉一番,方知原来自己怀孕了。大概是贺赫赫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所以胎息很弱。今日早起时,贺赫赫也发现自己的裤子染了红,如果他不是爆痔疮的话,应当就是胎漏下血。他为自己诊脉,那个胎倒是没掉,然而却是虚血伤阴,胎动不安。贺赫赫便自己写了个方子,让小顺子去找药来熬。吃了之后到底好了些。
但贺赫赫知道这个胎十分弱,自己又是这个状况,恐怕很难保得住。而且从医学和科学角度来说,这种情况的确不适宜保胎。如果他的情况尚未好转,甚至恶化,那不但不好保胎,甚至还应该进行人工流产才是。
沙玉因看过方子后,便拿了贺赫赫的手来探脉。贺赫赫素知沙玉因本想要个孩子,但现在真的有了孩子,他想沙玉因却又未必欢喜得起来。沙玉因沉思了一阵,方才抬起头来,给了贺赫赫一个笑容。沙玉因的笑令贺赫赫心中的烟霭顿时散去,心倒是跳得快了许多。贺赫赫记不得多久没看过沙玉因的笑容了。沙玉因本是个不爱笑的,在少年时候,倒是偶尔不吝惜给贺赫赫几个笑容,到了青年时候,却又越发沉郁起来。即使他对贺赫赫总是细致体贴,却也不似往日那么全无郁结了。
这个笑容如此美好。这个夜晚也变得美丽起来。可这个夜晚,却是贺赫赫最后一次见到沙玉因。
沙玉因来到灵塔的时候,总觉得心神不宁。灵塔内寂静得过分了。当他穿着那白色的衣服进入时,从没想过这件衣服会在一瞬间变成红色,就像他没想到,当他一进入灵塔时,千万枝缠了杀生咒的利箭便向他飞射而来,如同密雨。天巫也是穿着一身的白,忽然从上层跳了下来,含泪拥住了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亲儿一起,染红了白如霜雪的袍服。
从高处看着,看着那两张相似的、曾他目眩神迷的脸,大粒皇帝浑浊的灰色眼珠突然蓄满了泪:“唉……人老了,心也软了。”说着,他便咳嗽了几声,掩面不忍再看。
杀生咒是天巫亲手写的,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写这些咒、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写这些咒,那是无人知道的了。大粒皇帝是用了什么办法逼天巫写下这些咒法,又是用什么办法逼得天巫无路可退,也是无人知道的。而看着这个曾令他心动的男人及其儿子死于乱箭之下,大粒皇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无人知道,但他到底落了泪。
但也许他也是哭自己,过了没几天,大粒皇帝就驾崩了。不过大粒皇帝的寿命和心情,都与那在飞霜居居住的男人无关。贺赫赫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残月,腹部又坠痛起来。下腹犹如被一千根细针所刺一般,尖锐的疼痛遍及每一寸肌肤。贺赫赫的脸变得像月色一样霜白,月色一样的白的,也像沙玉因那张脸。沙玉因的脸也无可幸免地被插上了利箭,他的身上有不计其数的箭伤,脸上则被射中了五箭——他的脸并不大,你可想而知箭雨有多密,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全身就染满了自己的血。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受父亲天巫的血和泪,瞳孔就已经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