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西北全境解放时,马家军战败,丢弃了玉门关老巢。当年大掌柜驻守潼关守了八年,陆大膘子壮烈埋骨黄土高原,而柴九那个倒霉蛋就在地牢里守了八年,都快长成牢房里的一棵木桩子了。这人最后终于趁着马家军弃城败走之时,与其他牢犯一起越了狱。
柴大掌柜隐姓埋名,流落于甘肃与内蒙交界的沙漠村落,最终是在西北野战军大规模扫荡搜山、剿灭残余匪寇的行动中,被揪了出来。
柳司令接到部下报告,说抓了个只有一只耳朵,行迹十分可疑的家伙。司令媳妇一听是“一只耳”,急忙跑去辩人,果然就是咱大掌柜的老熟人。
于是柴大掌柜被就近“发配”到了柴达木盆地边缘的德令哈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刚解放那会子,青海就是全国劳改犯的最大聚集地。德令哈农场关押了从全国各地运来的五花八门的政治犯和刑事犯,什么国民党军政特务被俘军人,地主富农,反党反革命,资产阶级右派;刑事犯无非就是小偷,强盗,强奸犯,还有就是像柴大掌柜这样老资格的土匪流寇。①司令媳妇提起柴九,描绘得活灵活现,说话间的豪爽之气,分明还是当年野马山上挥舞着红缨鞭、英姿飒爽的红姑奶奶。
据说劳改农场那鬼地方简直比关西大漠条件还要糟糕,海拔几千米,荒无人烟,沙尘暴每天早中晚报道三次,比犯人报道得都准时,昏天黑地,飞砂走石,每每让人觉得就快要将沙漠中这一块农场绿洲彻底地吞没。
慕红雪说:“那个农场就只有一条公路通往西宁,咱解放军把守住了这条公路,犯人怎么跑也跑不出来,往沙漠里边儿跑,不是累死就得渴死饿死!柴大掌柜就慢慢在那里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吧!”
息栈回到学校不久又碰见另一拨老熟人。
敦煌县文化馆来了一个团,到兰州大学和师范大学的隋唐文化研究所进行学术交流。息老师也去旁听讲座,在敦煌文化馆研究员的队伍里赫然发现了杵着一只拐,跛脚走路,戴了一副眼镜的某书生,咱野马山当年的丰总参谋长!
丰老四的一撮小胡子仍然半长不短地挂在下巴上,胡须已经花白,面颊已然显出老态,只是那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尽显精明之色。一见到息栈,乐呵呵地握手:“息先生呐,久仰久仰,丰某失敬失敬!”
一句“先生”又把息栈整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个周末,下课散学后,息栈匆匆撩下课本讲义,车棚子里取了自行车,飞速奔向学校大门,急着赶回郊区的家,给男人做晚饭。
校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一声吆喝:“息老师,您的信!”
息栈一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老师傅,哪里来的信?”
“不知道呦,看这邮戳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好像是国外来的信呦!”
信件是大信封套着小信封,来件地址写得乱七八糟,邮票也贴得甚为古怪。息栈辩认了半晌,信似乎是从那个叫做沙特阿拉伯的国家寄来的,中途还转道香港,才递进了国内,辗转到达兰州。
收件人地址也给写错了,因此折腾了大半年最后才转到息栈手中。
息栈拆开信纸一看,泪水瞬间夺眶奔涌,指尖颤抖,涕泪晕染宣纸,信笺墨迹斑斓。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全信只有九十六字。字字细腻多愁,句句血泪缠绵。
栈桥晴雪,露亭观山。莲舟唱晚,对月贪欢。
清鸣凤语,柳岸拂鸾。剑气沉喑,诗酒茶烟。
横波匀黛,粉颈玉肩。水静风止,鸟寐花眠。
青衫燕袖,天外贤禅。艺绝六郡,色冠长安。
桑梓故人,了悟前缘。执手画眉,晓梦朱颜。
乱世偷生,执戟西桓。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马师长落脚台湾,那个年月两党敌对防范,互不通邮,鱼雁受阻,亲人离散。
息栈后来多方打听才弄明白,信中所指的“执戟西桓”,是马氏兄弟受命“出使”沙特阿拉伯,分别做了民国政府派往沙特的“大使”与“参赞”②。信件是从沙特阿拉伯寄出,七拐八绕,转道香港才得以流入大陆。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息栈捧着信笺,喃喃地念着最后两句,眼中潭水淋漓。
他知晓二人今生今世,就此天各一方,恐再没有机会相见。梦中偶遇的旧人,如同天边一只孤鹜,碧色江南一岸,长天秋水之湄……
注:
①青海德令哈农场的资料,参考《我在劳改农场的二十年》,作者绿洲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