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道:“就是如此这般。你就想想,有不知多少个魔教长老,被关在不知多少个小黑牢里,都住一个街坊。和那些人相比,张强这样的小鱼小虾,自然不会引人注意;被随便扔进一座空房,连镣铐都不必戴。”
“……张强?”
“自那晚后,我换了好几个名字。这是第一个。”东方未明抬了一下眉毛。“总之,想从那地方逃走绝不简单,更难的是让一个囚徒消失还不引起天意城主的注意。这时却是天意之狂助了我。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是杀人嗜血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为了让此人可以控制,天意城主许他每月月底从地牢中挑选几名不太重要的囚徒,将他们领到演武场,再赤手空拳地殴打致死。而这次,我故意做出一些挑衅的举动,让张强被狂选中。之后,我和另外三名囚犯在演武场中和狂大打出手,每个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搏斗。最后那三人都死了,我却设法毒倒了狂。被狂杀死的人,肢体碎裂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我此时脱身,再好不过。”
傅剑寒听得聚精会神,每当东方未明说到紧要处,都忍不住握一握他的前臂。东方未明觉得胳膊上都被捏出了指印,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对方却丝毫不肯放松。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旋即又道:“我从天意城地牢脱身后,先回了趟逍遥谷。”
傅剑寒先是一惊,但立即想到前些日子还听说谷月轩大师兄与神医一同去了武当,心下一定。“你——谁也没见,就离开了?”
“……我将身世之事详细告诉了师父。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什么?!!”
“东方未明虽不是什么好人,多少也懂得知恩图报,恩怨分明。师父传我技艺,待我恩重如山;我将来为报父母之仇,不管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怎好连累师父和逍遥派的声名?”
傅剑寒很清楚逍遥谷在东方未明心中的分量,料想他对无瑕子说出这样的话时,必是心如刀割。但作为一个江湖游侠去寻仇,自然和作为逍遥弟子大不相同。即便为杀母之仇找上谷月轩,也有避开了“同门相残”的意思。他的这层深意,恐怕无瑕子前辈也是知道的吧。
然而东方未明话锋一转,道:“师父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反而传了我北冥神功。他说,我的天分与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同,是本代弟子中最接近‘逍遥’二字的人。他相信我定能突破心障,成为逍遥派的传承人物。”
傅剑寒又是诧异,又是钦佩,道:“无瑕子老前辈,当真是有大智慧的高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明明连我自己都不信……而师父却相信我。”东方未明说到这里,忽然拧过头不做声。傅剑寒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见他双眼通红,一汪泪水蓄在眼眶里,就是不能落下来。
傅剑寒最怕见人哭,但如今见东方未明哭着藏着,反而更加不好受。他暗道,你若在我面前哭一哭,就是天大的事情,傅某也愿赌上性命,与你共同承担;但你却情愿将最困难最危险的事一肩挑了,连伤心难过都不愿让我瞧见。想到此处,心下也是苦涩难当。
东方未明用手掌用力盖住双眼,声音回复了从容不迫。
“北冥者,天池也。逍遥精要,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所谓江湖,不正是如此?即便一个人身上,亦即有善念,亦有恶念;更何况千万人组成的江湖?武林中的正邪人物,恩怨是非,就好比汪洋大海中的鱼虾一般数之不尽。我又怎能以偏概全,见过几个人、几幢事,就以为见识到了整个江湖?困在天意城地牢的时候,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肃清整个武林,彻底扫除门户之见——但即便我有这个本事,新生的江湖中难道就不会有恶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不管杀多少人、灭多少门派都无济于事。无论何时,这世道永远是有明有暗,有善有恶;而只要有人,妄念和争斗也绝不会停止。”
傅剑寒道:“未明兄想得透彻。难怪我觉得你武功大进。看来习武之道与做人之道,的确是彼此印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