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那天,细雨蒙蒙。明楼开车送他去吴淞码头,明镜和明台同去送行。
在行李房登记换票的时候,明诚见到了同届的校友。那人去里昂念书,虽然最终目的地不同,但是长途航行中有人做伴也是好事。明镜和明楼过来和明诚同学的父亲打招呼,两家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这样的客套话在明台听来实在无聊,他扯着明诚的衣摆一来一去地晃,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有一样他很清楚——阿诚哥去了法国,家里就没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小志向和小理想了。
大姐忙于公司事务,大哥长期在南京工作,即使得空回家,也很少和他在一起。
想到大哥,明台颓然低头,他还记着火车上的不愉快。虽然后来大哥好言哄过他,但也只是哄而已,没有道歉,更没有认可他的想法。倒是阿诚哥和他谈过一次,问他记不记得大哥从前对他们讲的越王复国的故事。
其实闹了一场之后,明台也明白自己年纪尚小,大姐是绝不会放他去读军校的,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而阿诚哥的话又让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人说。
他问过阿诚哥几时能回来。阿诚哥说三五年,可大姐对他说也许七八年,甚至更久。
他还处在懵懂的年纪,只觉得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漫长没有尽头。一个月的等待尚且遥遥无期,三五、七八年的时光仿佛就是全部的生命了。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懵懵然站在此时此处,望不见时光彼端的模样,免不了感伤怅惘。
明台走神的当儿,明镜他们已经说完了话,笑眯眯地低头看他,他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孩子气,倏地缩回手,背在身后。
明镜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阿诚说呀?”
不愿意被当做小孩的小孩子抬起头,清清嗓子,说:“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写信。”
明镜被逗乐了,噗地笑出声。
明楼摇头,好气又好笑地说:“没大没小。”
明诚并不在意,爽快地答应,忽然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他。
明台登时涨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整整衣襟,又呼噜一把头发,埋怨他粗鲁的拥抱把他的发型都弄乱了。
明诚笑着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要听话,别让大姐操心,别惹大哥生气。”他轻轻按在明台头上。放在平时,明台肯定要躲开,现在却乖乖站定了,漫不经心地应着。
明楼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
十二月的雨是一层水汽一层雾,寒意裹挟潮气,直冷到骨头缝里。明诚没戴手套,打着伞站在风雨里说了一会儿话,手指冻得发青。明镜握着他的手搓暖,又细细嘱咐他路上一切小心。明诚已经和她一般高,站在她面前,垂首聆听,一一答应了。
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他很少在明镜面前表露太多情绪,这次除外。他几乎把她当作半个母亲了。
明楼要送他上驳船,明诚拒绝了。他的大件行李已经换了票运到客舱,随身只有一只轻巧的皮箱。明楼也没有坚持。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有再多不舍,此时也要放手了。
驳船朝邮轮驶去,明诚在黑色雨伞底下朝他们挥手。云层低垂,江水混浊,码头渐渐离得远了。他从未在这样远的距离之外看过他们。一直以来,明楼是他的天空,他仰望的方向和志向,他没有想到明楼的身影也会变得如此渺小,几乎湮没在灰黑色的人群里。
那是无数张带着期盼和不舍,含泪挥别亲人的脸庞。
明楼和明镜在他们中间。他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明诚蓦然生出这些奇异的想法,含混不清地,和酸涩的离情混在一处,半是清醒半是懵然。
这股陌生的感觉推着他迈步,走出有他们围绕的家,汇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
***
邮轮抵达马赛港是一月三十一日。
船上的无线电报含糊不清,知道具体消息的时候,明诚已经登上夜车,穿过丘陵起伏的普罗旺斯地区,驶向巴黎。
报纸是在车站报亭买的。当地的大报洋洋洒洒数个版面,大多是法国各地工人罢工的报道,远东的战事只占了一个角落。
明诚捏着报纸看了无数遍。也许是他神情肃穆,夹杂着愤恨和担忧,对面的小女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小姑娘瞅了他几眼,凑到母亲耳边悄声低语。法国女人在打绒线,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叠在腿上。她抬眼看了看陌生的异国青年,对女儿摇了摇头,又重新埋头在编织活里。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车厢壁上昏黄影子层层叠叠。火车钻入山洞,钢铁和石壁挤压寒风,炸出隆隆炮响,穿越万里,呼啸而来。
报纸上的铅字扭动着,四散逃开,像是无数灰黑色的身影,奔跑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