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这件事情在明楼这里就算结束了,但是另一件事没有这么容易过去。面碗已经见了底,他拿筷子在清水面汤里划拉了两下,忐忑地等待明楼的问题。
明楼碗里的面已经糊成一团,他没有动筷子,就着面汤吃了鸡蛋,又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而后抬眼朝明诚看过来:“那些杂志是从哪儿来的?”
来了。明诚暗暗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在光华书局买的。”
“二月下了禁令,五六月的期刊书局还有卖?”
明诚犹豫了一下,改口道:“一开始是在光华书局买的,后来是在一家旧书铺。”
“哪家书铺?”
“四明弄堂口那家,路过看到就买了。”
明楼记起一张脸,和气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唇髭,见人招呼总是面带三分笑。
“书铺把杂志摆在外面卖?”他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不是的。
准备好的说辞被一一拆穿,瞒是瞒不过去了,明诚沉默片刻,终于承认:“是我问书铺老板买的。我常去那家书铺,就认识了他。老板姓林,人很好,知道我爱看哪些书专门给我留着,还经常介绍书给我,说我要什么书尽管去他那里,不买也可以借阅。林老板有好些朋友也常来书铺,他们在内堂聊天,我就在铺子里看书。”
叙述戛然而止,明诚像是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握着筷子,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发哑:“大哥,林老板被抓了。”
明楼放下茶杯,坐直了看他。
“上个月月初,我放了学去书铺,看到门口围了一圈巡捕,林老板被警察反绑了手推上车。我站在马路对面,他肯定看到我了,但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他被带走什么都没有做……”
“阿诚。”明楼打断他,“你不必自责,遇到这种事我们都束手无策。”
明楼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又问起当时的情景:“你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是警察局的警察,不是租界巡捕。”
“不是巡捕。他们都穿着警察制服,我看得很清楚。动手抓人的是警察,三个华捕和两个安南巡捕跟着他们,林老板上的是警察局的车子。”
明诚飞快地回忆起来,把细节描述给明楼听。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心里悬着的一根丝线已经抽出,他思量迟疑,最终还是把线抛给了明楼:“大哥,林老板是不是和徐校长一样,都是共产党?”
他曾在失眠的夜里反复默念这个名词,此时脱口而出,一颗心沉浮不定,急慌慌地往明楼的眼里看去,想寻找认同和安慰。
明楼的眉梢嘴角像是凝住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了一瞬。
这一瞬,于他们都是漫长而寂静的一刻。明诚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而后听到了他想要的肯定。
“对,他们是共产党。”
徐校长故去已经三年,至今想起听到噩耗的那天,明诚还会感到心惊。他记得明楼带他去的那条弄堂,飘散着煤烟味的狭长的同福里,夕阳暖照,老虎灶上腾起湿润的热气,店铺的蓝布幌子缓缓飘扬,带着芝麻大饼的熟香。
同福里还在,徐先生永远不在了。
明诚一时被感伤绊住神思,心里涌起许多话,却找不到头绪,不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看明楼,明楼在沉思,目光锐利且专注,明诚熟悉他思考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思考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便悄然把话压下了,餐桌上只余挂钟的滴答声和呼啸而至的风声。
疾风掀起窗帘狂飞乱舞,闪电映出纷乱摇摆的树叶,沉沉雷声连绵不绝地在云层里滚过,而后一片模糊的瑟瑟声由远及近。明楼从沉思中惊醒,和明诚对视一眼,都朝窗外望去。暴雨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将淤积多日的闷热冲洗一空。
餐厅的窗户没有固定住,在风雨里左右摇摆,明诚连忙跳起来去关窗,又想起他卧室里的窗也开着,急忙上楼查看,等回到餐厅,已经不见明楼人影。他走到书房门口,听见明楼在和谁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模糊不清。他定了定神,轻轻走到餐厅,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明楼进来时,他已经擦干了碗筷放进橱柜,灶台水槽都整理得干干净净。
“大哥下面,洗碗的活自然归我。平时也是我煮面明台洗碗,我们说好的。”
明楼不禁笑了一笑:“明台最服气的人就是你,打架打不过,见了你就怕。”
“我们已经不打架了。”明诚不好意思地挠头,一本正经地澄清道。
而后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明楼:“大哥,我这两天想过了,我想去法国读书。”
“决定了?”
“嗯,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