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凛冬(二)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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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车到苏州,直接去了面粉厂。

明氏面粉厂建在运河边上,四层楼的水泥厂房如庞然大物一般卧在城郊。明诚第一次来工厂,一进车间就被轰鸣运转的机器震了一下。去年秋天,工厂购置了十多台英国最新式的钢磨机,筛检、粗磨、精磨,一道道流水线工序整齐划一。

车间组长领着他在底楼看了一圈,把他送到二楼管理室,拿出糖果饼干招待,一会儿又送来两只桔子,怕他不吃,还亲手剥了一只。

明诚谢过他,拿了桔子走到窗口往下看,正看得目不转睛,明台从外面跑进来,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要他一起去。

明诚见他身边没人,觉得奇怪:“大姐呢?”

“大姐和大哥在粮仓。”明台答得顺口。

明诚心里一动,没说什么,跟着他出去了。

明台嘴里的好地方是厂房后面的水塘,周围一圈矮树丛,水塘中央插着几根枯黄茎秆。夏日塘中荷花盛开,必定是一番婀娜景象。眼下池水冻结,秋草萎靡,一片萧瑟。明台却不觉得扫兴,在他眼里,这处荒芜的水塘就是天然的溜冰场。

他走到塘边跃跃欲试:“阿诚哥,过来搀我一把。我从这里下去。”

“不行。”明诚看一眼半人高的陡坡,当即拽住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两个人在水塘边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明台恼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和阿玉一样,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

阿玉是家里的佣人,自从去年夏天明台爬树摔下来磕破了下巴,她就成了明台的贴身保姆,成天跟在他后头叮咛不可以上树,不可以玩火,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明台见了她就头大,明镜却很喜欢她的细致尽责。

明诚平白无故受他一顿吼,心里也来了气,捡起一粒石子往水塘中间扔。小石子弹跳着蹦得远了,他扬手又扔一块。

明台气鼓鼓地走开两步,扭着脖子眺望不远处的运河。野地里深深浅浅的土色,近的是枯草,远的是荒地。

冬雾还未散尽,看不清水岸交界。远远地没有人声传来,也没有嘈杂的机器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浓雾吸了去,河上的舢板船只悄然行走在雾里,静得像一幅画。

他默然远望,心思飘荡,也不知道自己昏昏然在想些什么,立了半晌,终于觉出自己态度过分。

明台被娇惯出一身少爷脾气,明诚性子也倔,两个人时不时会闹些不愉快。气性上头,你推我搡,最后滚打到一块。也有时明诚占理,不欲与他掰扯,便晾他一晾。久而久之,每当明诚突然不搭理他,明台都会条件反射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沿着塘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找明诚。明诚弯着腰在地下翻捡石子,手里已经兜了几块。他刚才瞧见明诚往水塘中间扔石子玩,也有些手痒,想学样又拉不下面子,小脸绷着,伸脚在草从里划拉。

杂草在脚下歪倒一大片,他晃悠身子,一转身差点撞上明诚,眼睛睁得咕噜圆。

明诚往他手里塞了两块小石头,他捧着石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早上出门,阿玉姐的眼睛肿了。”

他的语气硬梆梆的,明诚却听出了和解的意味。

“大姐没和你说?”明诚问。

“大姐只说她有事回家一趟,要坐我们的车子。”明台苦着脸,“我五点钟就被拖起来了,起得比太阳还早!到底什么事啊?”

“她回去看她爸爸。”明诚说得含糊。

“看他做什么。她爸爸老打她,还打她妈妈。”明台忽然忿忿,见明诚转过头看他,以为他不信,便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她刚来的时候说的——那会儿你不在——她爸爸在乡下成天喝酒打人,打她妈妈妹妹,还差点把她卖了。”

明台说的这些其实大半是听明镜说的。那会儿阿玉来明家没多久,他撞见她躲在储藏室里哭,以为她遭人欺负了,坚持要带她去讨回公道,最后大姐告诉了他这些事。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东西。”明台捏起石子,咬牙一甩手。

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冰面上跳了一下,弹进芦苇丛里,惊起一只越冬的水鸟。细长脚的鸟儿扑棱棱拍翅飞起,哑哑叫唤,在空中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