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怪不得挚友说心痛的时候只差不多是相思,真正的相思,原来还掺着苦苦的甜味呀。

他路过当年离去时的栈道,破旧的车厢还埋在那里,差不多和泥土是一个颜色了,山脚的小庙还是那个小庙,禅师也不知还在不在,穿过京都的外郊,他意外见到了渡边纲的坟墓。

简简单单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同样孤单的土包上,上面零零落落刻了几行稀松平常的字,没有斩鬼的事,也没有打仗的功绩,只像是个寂寞的人一样。

茨木答应过不见他的,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一块碑了,也没有见不见的事,他往渡边纲的土包上隆了一培土,叹出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俩不相欠了。”

他终于到了荒海。

在踏入陌生的地域之前,他回头看一看走过的河岸,那些远处的人像蝼蚁一般,缓慢地在地上爬行,十分渺小。

他不可能浪费妖力踩水过去,便置了一艘小船,现在他扬起帆,往海的那边驶去。

一年后。

他闻见一声细弱的呼喊,在沉寂数年的冰雪中,如冰面的裂纹,悄无声息地蔓延生长,凝固的时空分崩离析,无尽混沌中漏下一丝亮光,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存在。

那声音愈发清晰,仿佛就盘绕在他的耳边,如铃清脆,是个孩童。

“那个人躺在荒郊野外,他死了,没有人知道。”

“我有四朵花儿,那只白色的妖怪教我在上面搭了棚子。我的花儿不受风,不受雨,但是慢慢的,它们也死了。”

“我的雪人儿,肯定也像那些雪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没有了。”

“‘死’和‘消失’大概是不一样的,它们死了,我还记得它们,就不会消失,我死了,它们大概也就没有了。那么我忘记了它们,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后面的声音又细弱蚊蝇起来,他追逐着那些声音往混沌中漏光的裂缝处去,蓦然远处空响一声,如古钟轰鸣,混沌的世界四分五裂,一时间金光四炸,他眼前一亮,见头顶浩大的星幕悬在冰川上闪烁,浩瀚苍白的天地依旧寂寂无声,那时间的短暂流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他苏醒过来,四处找寻,终是离星辰最近的地方寻到一只白发大妖。那只妖怪箕踞在地,垂眼望着身前一地破碎的铁片,一脸疲惫。

“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丹波山,离这里有一年的路程。”

他脸对着大妖坐在地上,拈起一片铁块,漫不经心地来回翻看。

“这可不是一般的铁。”他道。

大妖疲惫地点点头,“天铁,由天外之石浇筑而成,由根子里散着煞气,遇着大阴修成一只五感俱全的妖怪。现在大阴将过,天地呈给阴界的福泽淡去,他支持不住,灵识渐渐消散。”

他也点点头,却是一副有所醒悟的样子。

“我在刚才听到过他的声音,大约是个孩童。”

“他一路随着吾到这里,他有名有姓,喜欢乱跑,嘴也馋,和世上所有的孩童一样。吾原意将他封印在极北,这里灵气充足,只要本体不灭,总有一天他能再修出灵来,他却不愿意,宁愿这样干脆的碎掉,这样一片片的躺在这里,再也不活过来。”

他到底听见了什么,大妖不问,他也懒得说。只是哼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大妖道:“吾要回家去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白发随着身体摇曳,大妖向那些铁片看去,伸手施法。这只妖怪只有一只手臂,动用妖力时这只手妖化变大,皮肤坚硬黢黑,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但他施的法术十分温柔,他叫那些铁片融成一朵玄色的花。

坐在地下的人歪了歪头,很有兴味的样子。

“这样便能放下了吗?”

大妖摇头,“这样便能铭刻了。”

他试着窥探,却发现根本看不透大妖的心思,他越发觉得有趣,沉睡多年的凉血竟缓慢地流动起来,于是问道:“你是我唯二窥探不透的活物,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丹波大江山茨木童子。”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也是我唯二见到的能够窥探人心思的,你又是什么来头?”

他冷笑一声,“没有什么来头,有用的时候被人叫一声神子,没用便什么都不是了。”

茨木明白了,眼前这个是许多年前随着临海的几个村子一同消失的荒神。也许是沉睡的时间太长,荒难得地起了些兴趣,问茨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