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打量书房布置,而林如海也在打量他。此子方进来时,便叫人眼前一亮,只觉满满风仪。他头上扶着嵌珠冠,身上不过穿着一件水浪纹缂丝直袖,外罩着团花石青倭缎大氅,脚下登着一双靴子竟是看不出何材料。
而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风流多情,倒似浸润了江南细雨斜风在里头。
林如海心想:若是真是那位闻家公子,当真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里将养出来的孩子。以闻礼原本苏州织造兼巡盐御史的位子,便是现在闻家落败了,这孩子的一身也不见半点不堪。只是不知道他今天来我处作甚?
闻颐书又喝了一口茶,觉得肩膀没那么冷了,才道:“今日冒昧上门是晚辈的不是。只是过不了几日,晚辈便要回京备考。若再不来,日后怕是机会难寻了。”
林如海本以为他会单刀直入,未想闻颐书只是一笑,换了别的来说:“听闻林老爷去岁十月,将自己的独生女送到了京中外祖家,如今的荣国府当中。不知,林老爷打算什么时候将女儿接回来?”
听他提到女儿,林如海心中骤然一紧。一边掩饰一边试探地说:“拙荆去岁亡故,小女哀思深重。我不忍她小小年纪沉溺伤痛便将她送到她外祖母家中教养。她外祖母家乃是诗礼簪缨之家。若有长辈代为教导,又有姐妹一处读书学字,总比一人在家中孤苦可怜得好。”
“诗礼簪缨之家……”闻颐书低笑着重复这几个字,抬眼看着林如海,“看来林老爷是觉得令千金后半生有望了。”
此子果然来者不善!林如海心中发沉,又有些不悦。沉下脸问:“闻公子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闻颐书对这话中的冷厉充耳不闻,语气依旧和淡,“晚辈只是觉得,林老爷既然已为自己的女儿考量好了后半生,那必然已经决定在这巡盐御史的位置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就像是我爹一样。”
后面几个字语气虽极轻,但不啻为惊雷,说得林如海心中不住发跳,额角鼓出。
是了,前任两淮巡演御史,兼任苏州织造的闻礼正是死在了任上。面前这少年果然是闻礼的儿子。在闻家败落后不知去向的闻家大公子!
盐政是个肥缺,也是个烫手的山芋。林如海虽刚遭遇家中亲人离世,但此时并未生出追随亡妻而去的念头。闻颐书今日既然上门,必是有一番说头,否则不会如此装神弄鬼。
林如海心乱如麻,无数念头千回百转,好容易维持住镇定下来才继续道:“不知闻公子有何见教?”
“林老爷请勿紧张,颐书今日前来并无恐吓之意。”闻颐书先是安抚了几句,才慢慢道出自己今日来的目的,“林大人与先考同处江南官场,所遇之难必有一二分相同之处。晚辈不忍大人今后苦受良心折磨然后孤注一掷,任由爱女无所依靠,所以今日特来相劝。”
这话已然直白,林如海直听得背后冷汗淋淋。
“闻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倒也算不上有话,”闻颐书放下手一叹,“大人,去岁寒冬北方深受雪灾之害。朝廷为赈灾,已经是寅吃卯粮。今年的盐税怕是要提前提重了。”
说到这个,林如海心中略放了放,接话道:“若是指此,我已经做好准备。今年两淮的盐产丰富,暂无不足之忧……”
林如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闻颐书抬手打断,“林大人,我要说的并非是这个。大人可想过,你收上来的税是有多少能交到国库里的?”
“这……”
林如海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有人会在盐税上贪污腐败之事。其实这已经成了江南官场的惯例了。一般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大家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的。难道今年……通融不过去了?
闻颐书的语调慢悠悠的,“当今治下,哈哈,海晏河清,繁荣昌盛。林大人当真觉得赈灾的那些银子需要国库东拼西凑,如此辛苦?”
“……国库的银子年年都是告急,从无富余,”林如海说。
“是了,从无富余……”闻颐书眯起眼睛,多情的眸子里爆出冷光,“那它们都去哪儿了呢?必然不是在扬州,也不是在两淮,更不是在江南了!这人杰地灵之地产出来的银子,有一半都不在国库里。
林大人啊!你既任巡盐御史,上任之前当是有人提点过你,这江南是谁的地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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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林府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湿滑的很。闻颐书的小厮,名叫华山的,取了一双木屐给自家爷换上,然后牵着马跟在闻颐书后头。
他深知自家少爷的脾性,开口便是抱怨:“大爷也真是好性子,这样的天气还跑出来。”
闻颐书没言语,华山看他脸上淡淡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了嘴。直到二人走出一段路,闻颐书才开口:“就当是故地重游好了,我好歹算是扬州城里长大的。”
“胡说,”华山嘟囔道,“明明是苏州城。”
“就你小子懂,”闻颐书转身给了他脑门一个暴栗,又嚷道,“回去叫洞庭给我温碗热热的杏仁牛乳来。那些个文人家的茶我喝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