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瑛腿一软,竟是就这样跪坐于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泪流满面,没来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个趔趄。可听到丈夫这痛苦的声音,她感同身受,颤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着面前那张自己也完全不认得的脸,老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是二郎吗?”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使劲点了点头,这才看着李瑛说道,“阿爷,是我一路紧赶慢赶,实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认不出来。不但我来了,四弟,还有其他兄弟们,大家都来了,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孙子孙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还好好活着,一定会欢喜得发疯!”
“是啊,我还活着,我从来都没想到挣扎着活到现在,竟然还能见到儿孙满堂的一天!”李瑛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泪痕犹在的他突然笑了,揽过李伸的头,让儿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这里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女远在数千里之外,却一生难见!”
薛氏使劲擦了擦眼泪,这才笑着说道:“一家人终于团聚,这是好事,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让杜大帅看到了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却发现杜士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她终于隐约明白,为何当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瑶李琚能够从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来到了这塞外之地。如果说都播怀义可汗是收留他们的人,那么,让他们能够有机会重见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仪!
一家人再次团聚,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李伸还惦记着外头的兄弟子侄,当即对父母告罪了一声,兴冲冲地打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可这一次,在外头等候的换成了一个精悍的侍卫,对方把他带到了安置他们这好几大家子的客院,请他和其他人一样先沐浴更衣,并解说晚间会设宴款待,这才悄然离开。直到把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热水里,李伸方才渐渐有余力去思量今日这重聚背后的玄机。
当李伸将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动和惊喜过后,也有人和他一样,心情复杂难明。
这一晚,可汗宫中一处迎宾堂里设下大宴,当李俅等人跟着李伸,见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时候,抱头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于没有任何外人,在痛饮了团聚的美酒之后,李伸李俅和几个兄弟便团团围在了李瑛和薛氏身边,询问父母这些年来是如何过的。当得知他们的叔父李瑶和李琚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为王,一个叫王瑶,一个叫王琚,兄弟几人全都吃了一惊。
“我留着这姓氏,本来只是为了一个念想,可现在既然有了你们,不再是和你们的阿娘相依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从今往后,世间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紧了妻子那冰凉的手,对原本满脸忧切的她笑了笑说,“瑾娘,李瑛本来就是一个死人,难得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我不打算再去争。你放心!”
见父亲如此表态,李伸只觉得心头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下子松开了。再见其他兄弟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仍有遗憾,还有的咬牙切齿心气难平,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从今往后,我也改姓为王!”
李伸都这么说了,其他人想到长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觉着那样如同牢笼似的富贵荣华不值得流连。更何况,李瑛和薛氏虽说看上去苍老,服饰却精美合体,脸上也没有愁苦,分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李瑶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们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只有嗣庆王李俅在挣扎再三之后,低声说道:“父亲毕竟曾经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身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应当奉祀传继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着李俅,欣然点头道,“我不在,多亏长兄收养你们。生恩养恩都是恩,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来,饮胜!”
李俅见父亲直接推了一大斛来,登时苦笑不已。等到接过来闭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净了,他看到满堂那些还小的子侄辈们已经和平日一样,各自找亲近的说笑玩耍,他心里一暖,随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郑重其事地问道:“阿爷,阿娘,事到如今,一切应该都已经很分明了。是杜大帅悄悄援手,我们一家人方才能够团聚。可现如今天子无道,我们今后应当如何,还请阿爷阿娘明示。”
见儿子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长叹一声,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无道,天下讨之,和我再无半点关系。既然我已经见到了儿孙,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愿,我打算和五弟八弟一起,出海东渡,先去新罗,再去日本,一览海外风光。”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伸便接口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同去!”
灯火通明的厅堂之外,听到这里,杜士仪悄然转身,和罗盈相视一笑,随即步履轻快地离开。等离开这宴客之地,他们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着满天星光,久久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盈方才开口说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看人的眼光,这次还是一样。利字当头,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之颠倒迷醉,可这一家子竟然还能清醒地知道该如何抉择,倒着实是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