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係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说道:“杜元帅,刚刚仆固将军在迎接时问我,此次千里跋涉到幽州来,是为了颁什么样的制书,我本来羞于言说,可却没想到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一个皇孙,竟然还有宵小打算行刺!我今日实话告诉杜元帅和各位将军,以及诸多一路血战收复河北道的勇士,我此来是替陛下招降史思明,陛下不但许了史思明保有其麾下人马,以及三郡之地,而且还册封其为幽蓟节度使!”
此事杜士仪此前在堂上对郭子仪等一众大将挑明,可因为时间所限,军中上下还有一大半人不知道,一时四面一片哗然,就连那些龙武军的将士亦是为之沸腾了。而李係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紧跟着又忿然叫道:“而且,除了这一道制书之外,陛下还给了我另外一道墨敕!”
鱼朝恩暗赞李係在关键时刻总算是大彻大悟了,连忙赶上前来,解下了自己一直以来昼夜不曾离身的那个包袱,从中取出了一道白麻纸制书,双手呈递了上去。韦见素刚刚被连番变故已经给弄懵了,此刻见李係拿出了这东西,一直保管着招降史思明那道制书的他登时为之大讶。要知道,他手里那道制书,都是李隆基几乎以死相逼方才从中书门下勉强通过的,现如今这另外一道旨意显然没有经过正规的程序,只是一道墨敕中旨而已!
一想到自己的命险些就不明不白送了,李係便忿然接过鱼朝恩手中的墨敕中旨,就这么径直丢在了地上:“自从安贼叛乱以来,若无杜元帅力挽狂澜,整个大唐几乎遭了大劫,可陛下身为人主,却不但几次三番背后使手段,我这次出来的时候,却还召我面授机宜,免杜元帅招讨元帅之职,令我接任!我虽为皇孙,却从不涉军旅之事,又没有尺寸之功,怎敢挟此墨敕中旨任免大将?”
李係越说越是愤怒,抬起脚来就想要往那墨敕中旨上踩去,可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就这么自然而然泪流满面:“想当初只因安贼所谓拥戴太子的口号,阿爷和我一双兄弟便惨遭陛下毒手,现如今乱事初平,我便险些又遭暗算,请杜元帅和各位将军,诸位军中勇士,为我东宫一脉做主!”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李係这位堂堂大唐皇孙,南阳郡王,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往杜士仪等诸军将士拜倒了下去!
第1245章 疾风骤雨的前夕
入夜的幽州城,纵横交错整整齐齐的八九十个里坊已经全都关上了坊门,除了一队队兵马提着灯笼四处巡行,城中几乎没有多少院子还点着灯。作为叛军的老巢,城中居民们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终于重回大唐,已经没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仪既然着力安抚,他们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驻城中的各军将士们,却已经褪去了收复河北全境的喜悦。
当杜士仪和南阳王李係一行人从镇远军回来之后,一系列事情就以迅疾无伦的速度,在诸军之中流散了开来!
幽州经略军大营之中,两队巡行的兵马交接班之后,前队自回营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东西的声音,却是没有人吭声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愤而一丢腰刀,恼火地叫道:“杜大帅都说了,宁可留下来安抚河北道,也懒得回长安去当什么宰相,为什么长安那边就折腾个没完?”
“北邙山人那些传奇你没听说过?陛下是怎么起家的,唐隆政变,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说不定睿宗皇帝早就连命都丢了!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当初还给陛下通风报信,结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
“前时杜元帅回京,险些就给那个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帅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这事情还是杜元帅严令不许提起,要不是长安那边消息传过来,叛军又宣扬不休,说不定咱们到现在都不知情!”
“百姓家里多养一些儿子孙子,顶多争家产,哪里像那个昏君,儿孙当贼一样防,儿子孙子加在一起杀了多少个?儿子孙子都能杀,杜元帅这样的功臣算什么,别忘了王忠嗣王大帅险些都被鸩杀了!说什么是杨国忠矫诏,笑话,是谁给了杨国忠那么大的权柄,还不是那个昏君!”
前头众人还是口口声声的陛下,但说到最后义愤填膺时,称呼就从陛下变成了那个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宝初年,虽流民不断,苛政猛如虎,却仍然天下太平的时节,人们顶多背后抱怨一二,谁也不敢有这样毫不加掩饰的怨言,可是,当一场叛乱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北方,死伤无数的时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这样的举动谁还能忍得住?
怪不得,连南阳王那样的皇孙,都忍不住屈膝相求为东宫一脉做主!
这样的对话,这夜晚时分在幽州城四处驻军之中都在发生。可大多数人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对于亲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过后,则是五味杂陈。而真正的当事者,李係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场大戏之后,在镇远军宿了一夜基本没睡,回到幽州城中,终于是睡了一个囫囵好觉。可他这个当主君的能够如此,鱼朝恩就不能酣然高卧了。此时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无意地探问其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