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隆基那目光一下子变得如同刀子似的,程元振却顾不上害怕,咚咚磕了两个头后,这才带着哭腔说道:“奴婢并不是担心惹怒了裴相国,这才不敢转述,而是因为山南道益昌太守王忠嗣命人送来了血书呈文,说是有人冒陛下诏令,给他送去了鸩酒!”
李隆基之前在杜士仪上书请求重新启用王忠嗣时,一度当了鸵鸟含糊过此事,当这个消息钻入耳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抓住了身下那锦绣被褥,脑际轰然巨响,甚至连吞咽唾沫的力气都没了。人人都知道王忠嗣曾经在宫中长大,是他这个天子的养子,而他更清楚王忠嗣那绝不会质疑君父的性子。如果有鸩酒送到,王忠嗣肯定会想都不想就仰药自尽,又怎会命人送上血书陈情?他又不是杜士仪!
竭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后,他终于恢复了开口的力气,眼神凶狠地问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程元振当然知道天子是什么意思,可是,想到自己去政事堂时,那里竟是仿佛东西两市一般沸反盈天,仿佛有头有脸的文武官员全都到了,即便他不想说出这样的消息来刺激李隆基,还是不得不尽量含含糊糊地说道:“奴婢去政事堂时,那里有数十人。”
十一个人也是数十,而七八十人也能说是数十!
李隆基重重捶在了床板上,厉声问道:“到底有多少人?”
被质问到了这个份上,程元振再也不敢避重就轻:“中书省门下省五品以上,尚书省六部尚书侍郎和左右丞,十六卫大将军,以及四品以上的各寺监职事官,全都在。而且,益昌太守王忠嗣连送鸩酒的人都给押送了回来。”
糟糕了!
李隆基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一贯忠义的王忠嗣竟然会采取这样激烈的举动。刚刚才经历了惨烈的围城一役,长安城中官民百姓只怕有很多人还在怨尤他这个天子,没能随驾同行的文武官员也有很多心存怨言,王忠嗣的这一举动就犹如在热锅里浇下了一瓢滚油,直接把他架在了火上烤!天下是他的天下,为什么一个一个人都会接连背叛他,为什么?对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当初授意人去送鸩酒的时候,并没有带去诏书,只是口谕!
这样看来,如若裴宽真的把这件事捅到御前,他直接将责任推到杨国忠矫诏上就行了!
因为这样一桩突发事件,李隆基没有心情再去追究仆固怀恩将逃亡禁军遣送到朔方戍边,只想着如何将这件事平息下去。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政事堂中在最初的沸反盈天之后,裴宽却在叹了一口气后,郑重其事地冲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各位,着实没想到杨国忠竟如此胆大妄为,居然矫诏谋害国之大将!幸而王忠嗣洞察其奸,否则我大唐又要折损一员大将!”
杜士仪临走前让崔承训转告的话,王缙已经都收到了,他因为太子李亨的死而大为受挫,此前大病了一场,崔九娘却又和他闹别扭回娘家,如今的他看上去颇有几分消瘦。如果只是李亨死了也就算了,偏偏张良娣为了挽救李亨的命,把广平王和建宁王都一块坑死了,他如今就算在宗室当中烧冷灶,却也已经晚了。而且,杜士仪抛出橄榄枝的同时,甚至表示要用自己的兄长,他不得不端正一下态度。
从前杜士仪只是封疆大吏,可现在却是一言一行便可令大唐风云变色的权臣了!
所以,他见四周围众人无一吭声,突然低声说道:“依我看,此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立刻以矫诏之罪将这几个去过益昌郡的人处死。另外,为了避免长安军民因此诽谤君父,不若复王忠嗣官职,令其节度河西,抵御吐蕃!安思顺曾为王忠嗣麾下大将,料想旧日上司重新复职,也就不用担心高达夫制不住他了。”
尽管大多数人都知道,给王忠嗣送去鸩酒的事绝不可能是杨国忠矫诏,一定是天子因为安禄山那一句拥戴太子的口号,而真的产生如此心意,可现如今李隆基的昏君名声已经都快铁板钉钉了,再多上这么一件事情,只会更加麻烦。所以,即便为王忠嗣鸣不平的人,也觉得与其闹腾出来审讯不休,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王忠嗣复职,如此则再无需担心河陇那边吐蕃是否会趁虚而入。
于是,在裴宽点头赞同之后,政事堂中清一色全都是附和的声音。可直到众人散去,这么一件事的余音依旧未平。三省六部各寺监无不用着数以千计的流外吏员,消息在这些人当中的流动速度是最快的。就在这一天太阳落山,城门闭锁宵禁之前,如此消息就如同龙卷风一般席卷了长安城一百多个里坊,甚至连坊间小民都知道,王忠嗣被赐鸩酒之事。天子对此装聋作哑,朝中那些大人们则打算息事宁人,杀了执行者,然后让王忠嗣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