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正欲图置杜士仪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血亲家人!想到杜士仪曾经问过自己的话,想到众人为了让她脱出那牢笼而花费的苦心,冒的绝大风险,如今杨家人得势之后却如此不饶人,她只觉得又惭愧又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和愤怒。
杨玉瑶一直都希望站在万人之上,如今已经做到了,而杨家其他人也是富贵已极,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杜士仪曾经帮过父亲,曾经帮过杨家人攒下了不小的财富?至不济,看在已经“死了”的她份上,怎么能够对杜士仪这么过分,怎么能够……
见玉奴呆呆地松开了手,王容想了想,便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一如从前那般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道:“杨家是杨家,你是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前寿王妃,太真娘子,杨玉环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公孙大家的关门弟子玉奴。既然你当初答应了我们的主意,金蝉脱壳来到了这异域他乡,就再也不是杨家人了。你现在为了他们的恶意惭愧生气,那异日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却又如何?他们咎由自取遭遇杀身之祸的时候又如何?纵使你师傅这样的人,再心忧天下,能够管的也只有眼前这些人这些事,不要想太多了。”
玉奴当然知道王容是为了自己好,可她心里却实在是过不了这个沟坎。她还记得当年的杨钊虽说落魄,却还是一个颇有能力,又颇为正派的人,可谁能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族兄竟然会变得如此狞恶!直到王容悄然离去,留着她自己静一静,她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中飞速思量着自己能做什么。
可想到头都痛了,她方才不无失落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为师长们的累赘。恍惚之中,她站起身来取下了墙上的琴囊,取出了那把逻沙檀琵琶,继而便无意识地拨奏了起来。
她当初死遁时,身外之物全都留下了,唯有这把陪葬的逻沙檀琵琶同样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悄悄从宫里弄出来留在了身边。这是杜士仪当初从张旭手中得来,而后又通过杜十三娘之手敬献给天子,最终她因为一首琵琶曲而让李隆基赏赐下来的东西。多年来在她的摩挲之下,琴板上仿佛多了一层温润的油光,整具琵琶就犹如她的半身似的,如臂使指,挥洒自如。
而离开寝堂,亲自往镇北堂见张兴的王容在路上听到曲调时,忍不住呆了一呆。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当年杜士仪曾经和王维合奏过,最是考较技艺的一曲楚汉。即便时至今日,满天下擅长琵琶的琴师中,能够弹奏好这一首曲子的,也屈指可数。可如今听玉奴渐渐弹来,将霸王英雄末路的凄凉演绎得淋漓尽致,分明是借曲抒怀,表达心中的愤懑和失落。
王容听见了这一首十面埋伏,刚刚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的罗希奭自然也听见了。他虽不是极其擅长音律的人,但他是李林甫家中座上嘉宾,天子大宴也常常与会,听惯了梨园之中层出不穷高手的曲艺,好坏却还能分辨得出来。因此,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他想到之前和王容的那番交锋,后头里屋出人意料的动静,再细细聆听眼下这琵琶曲,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杜士仪素来以不爱女色,对妻子情有独钟闻名,后院中弹奏琵琶的人应该不是其姬妾,但又不是其晚辈儿女,那么,还能有谁在王容见自己的时候隐身其后,而后又因为他的话而大乱阵脚?
回头若是有机会,他定要试一试直闯寝堂,看看到底那是何方神圣!横竖他这次出来就已经豁出去了,进也好退也好,顶多就是一死,到时候连自己带吉温的仇全都一块报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把正事先做起来。
“来人!”等到外头一个从者随着召唤应声而入,罗希奭就定了定神说,“传我的话下去,当日随同杜大帅去过黠戛斯,见证过那场袭杀的将卒,无论官民,全都集合起来,我要一个个问!”
第1099章 破罐子破摔
“跟随杜大帅去过黠戛斯的将卒,从仆固将军以下,总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人。但如今除却死难的,重伤不起的,余者,包括只是轻伤的,全都响应杜大帅的军令,随军出征。所以,张长史请我回复罗侍御,是把那些重伤者一个一个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由罗侍御亲自勘问,还是如何?”
站在罗希奭面前代为通禀这件事的,正是兵曹参军曹佳年。因为李林甫任人延续了当年裴光庭的循资格,哪怕进士出身,守选三年也很少能够留京,动辄派一个偏远之地的县尉,所以明经出身精通堪舆,极其喜好杂学的曹佳年早早就熄了仕进之心,当杜士仪派人向他抛出橄榄枝,让他主持营造这座漠北塞外最大的坚城,他立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即便跟着杜士仪的时间很短,可他却是极其死心塌地的一个。此时此刻,哪怕是罗希奭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也依旧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