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对于杨国忠挑的这个人选虽然稍稍有些意外,但反而笑了起来。王容知道他的心意,当下便提醒道:“罗希奭虽然是小人,跟着李林甫不过是趋利,可杨国忠对李林甫子婿和余党迫害得这么凌厉,罗希奭未必不会投靠你。”
“你不用担心。杨国忠怎么会算不到这一点?他既然敢派罗希奭过来,一定就会向其许诺诱人的条件。而且,罗希奭和吉温臭味相投,应该早就从吉温口中得知,当初在云州利诱我未果,这次也不会抱着那种侥幸心理,只会一条道走到黑。”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次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接下来对你恐怕是最艰难的一次,因为得靠你顶着罗希奭。如果成功了,我在漠北将无可撼动,如果失败了,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恐怕也会付之一炬。”
尽管是这样沉重的负担,但王容却没有任何犹豫:“好,你放心。”
夫妻多年,彼此之间已经不用说太多的话,杜士仪就知道王容已然下了决意。而他在连发军令,做好了所有征伐黠戛斯的准备之后,便在三日后正式接到朝中官方渠道的行文时,再次在节堂召见了上下文武。果然,他一说出天子派了罗希奭前来彻查他遭袭一事的真相,下头立刻一片哗然,仆固怀恩更是言辞激烈地说道:“大帅遭袭,我等多亏骨利干来援,历经血战方才突出重围,现在竟然平白无故遭人怀疑!这简直是滑稽,可笑!”
仆固怀恩尚且义愤填膺,阿兹勒年轻,就更忍不住了。他干脆径直撕开衣服,露出了此次一路血战,几处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气咻咻地说道:“朝中竟然有人认为大帅遭袭是假的,我们身上这累累伤口是假的,那些死难的将士也是假的!朝中奸臣当道,陛下难道也昏聩了不成?”
“住口!”杜士仪立刻怒喝了一声,随即厉声训斥道,“身为臣子,岂可轻易毁谤陛下!念在你是初犯,从轻发落,来人,把杜随押下去,重责军棍四十!”
尽管阿兹勒在愤怒之下,直接把奸臣升格到了昏君的程度,但堂上文武竟是大多都觉得此言不差。倘若不是昏君,岂会先用李林甫,后用杨国忠?因此,眼看阿兹勒默不做声谢罪领罚,当左右亲兵磨磨蹭蹭上来把人架下去的时候,其他人纷纷上前求情,可不管众人怎么说,甚至连张兴亦是建议将功赎罪,杜士仪却始终不肯松口。
“安北大都护府是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今天又是节堂之上,杜随口出毁谤之言,倘若我身为主帅却没有只言片语,不是护着他,而是害了他!”
见堂上文武当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却茫然不解,仍是求情不已,杜士仪便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不但杜随,就连怀恩刚刚那句话,被有心人上奏朝廷,仍是要背上怨望之罪,别忘了王忠嗣都曾被人诬陷欲图尊奉东宫!更何况,罗希奭既然不日就要来,你们敢说,这偌大的安北牙帐城,就没有人冲着荣华富贵出卖袍泽,嗯?”
“谁若是敢如此卑劣无耻,人人得而诛之!”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文官武相的张兴。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后,继而就用威严的眼神环视了众人一眼。出身胡人的偏裨将校哪里受得了被人视作为出卖上司同僚的叛徒,一个个纷纷下跪,赌咒发誓似的自陈赤诚。杜士仪知道,此间绝大多数人可信,可即便他也不能担保中间没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因此仍是沉着脸说:“都不要说了!我宁可被人骂一千句一万句严苛,也决不可姑息杜随此等言行,拖下去,行刑!”
谁都知道杜士仪对阿兹勒形同半个父亲,甚至还赐其杜姓,如今见阿兹勒还是逃脱不了一顿军法,众人不禁全都心中凛然。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节堂中的文武彼此面面相觑,同时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气。他们辛辛苦苦,建起了这座安北牙帐城,让漠北诸部重新尊奉大唐,可结果就是换来了天子的这番疑忌吗?
等到打完军棍的阿兹勒重新被架了进来,臀背双腿血迹淋漓,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却硬气地一声不哼,众将对其不禁生出了几分同情。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道:“陛下虽说要派罗希奭来安北牙帐城彻查,但兵贵神速,如今天时还适合作战,可如果拖下去,骨利干上下,还有率军往援的仆固玚,身在回纥牙帐的李光弼,却要承担莫大的压力。一应用兵事宜,除杜随留守安北牙帐城之外,其他仍然按照之前的布置。”
一听到杜士仪并不是打算就此撤销之前制定的计划,武将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张兴和陈宝儿之外的文官们就没法淡定了。听到明日仍要出兵,兵曹参军曹佳年本待进谏,却被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只能等到议事结束,武将们一一退出之后,他方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无非是罗希奭本就是酷吏,如果抵达安北牙帐城后发现杜士仪不在,定然会兴风作浪,甚至趁机派人回京向天子进谗言,他们这些寻常官员更弹压不住。可回答他的,只有杜士仪几句不容置疑的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我管不了他这么多!我要对我安北牙帐城上下数万军民负责,要对此前已经派出去的这些兵马负责!我会亲自写一封奏疏抗辩此事,朝中有构陷忠良的奸臣,有冒功而心思叵测的边将,却只盯着我这儿,以为我杜士仪好欺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