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杜士仪替王容道出了实情。
听到这话,杜广元只觉得心头一热,慌忙快走两步上前,在母亲身前直挺挺跪了下来。他蠕动嘴唇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可王容却伸出手来,在他那被西域的风吹粗糙的脸上摩挲了一阵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你阿爷都不能常常回来,在外也不缺什么,我如今眼神还好,亲手替你们父子做两套衣服,便仿佛我陪在你们身边一样。”
“阿娘……”杜广元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膝头,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听到杜士仪这低吟声,一时寝堂中众人无不眼露水光。秋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女,再看看如同儿子一般的杜士仪,一时泪眼婆娑。就连留在家中的杜幼麟,常常能够回来探望母亲的杜仙蕙,亦是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至于龙泉等四人本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这些年跟随杜士仪和王容,俨然有家的人,心中不无感怀。倒是王容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嗔怪地看着杜士仪道:“好好的做这样一首催泪的诗干什么,把孩子们都惹哭了。”
她说着便招呼众人道:“来,全都坐下,好容易吃一顿团圆饭,别让饭菜都冷了,辜负秋娘和承影莫邪一片心意。”
杜士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自己也不禁心中酸楚,接下来自然不会再煞风景。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秋娘和承影莫邪甚至还用小火炉重新热了热菜,烫好的酒足足喝掉了整整四瓮,到最后人人面露醺然。杜仙蕙枕在丈夫的膝头,喃喃自语不想父兄离去;杜广元很没有姿态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嘴里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杜幼麟较为自持,可却禁不住兄姊死灌,这会儿迷迷糊糊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只有龙泉四人和秋娘始终浅尝辄止,不曾尽兴。
看着满堂的儿女和家人们,杜士仪亦是难得地醉倒了。听到身边丈夫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王容不禁百感交集,却是和其他人一块悄悄收拾了东西。只是,当承影问起是否要送人各自回房时,她看了一眼这横七竖八却又看上去温馨非常的一幕,最终摇了摇头。
“就让他们全都睡在这里好了,横竖寝堂中通着地龙,暖和得很。”
这一夜的团圆宴只叙别情,不谈公事,因此杜士仪直到第二天方才听杜广元说起王忠嗣比高仙芝早出宫之事。尽管他昨日就已经得到过相应消息,可毕竟比不上杜广元守在宫门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哥舒翰和安思顺不和,还是王忠嗣出宫时心情沉重,抑或是高仙芝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而且会留宿都亭驿……每一个信息都至关紧要。结合高力士辗转让人捎带的那个消息,他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王忠嗣自从独当一面之后,行军打仗比他还要谨慎,始终认为虚耗国力兵力的仗不如不打,可从前的时候无所谓,在如今安禄山一年到头虚报军功捷报频传的情况下,王忠嗣到河陇眼看快一年了,竟没有筹谋过收复石堡城,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怎么会不责难?
“阿爷,不能去拜访王大帅,要不要我设法去见见跟着他回京的哥舒将军?”
哥舒翰这一年来在河陇声名鹊起,远在安北牙帐城的杜士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此人年虽老却宝刀不老,算得上是猛士勇将,可心胸却实在称不上宽广,再加上他如今麾下已经有诸多名将,当然不会去和王忠嗣抢夺人才。可对于儿子的话,他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可是……”
“广元,你如今已经官居先锋使,不是当年托庇于我麾下的雏鸟了,有些事我得对你说清楚……”
当他把当初对杜幼麟说过的话,换了个法子对杜广元复述了一遍时,他就只见长子的脸上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其他。他眼看着其一点一滴地压制着愤怒,到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欣慰。杜广元性子爽直是好事,可如果一味爽直,不知道进退取舍,那日后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