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了一座看似格局极小的院子,引路的从者到正房前停下,轻轻禀报了一声,这才打起竹帘请骨力裴罗入内。到了长安这么久,骨力裴罗还是第一次见识官宦人家的书斋,只见四面架子上到处都堆摞着书卷,和外人对李林甫不读书的评价大相径庭。
“相国。”
“嗯,大将军坐。”李林甫对骨力裴罗的态度极其客气,摆手请坐后,他便先是笑着问了几句对方在长安的生活,随即才渐渐转到了有关漠北诸部的正题上。他对于军国大事远远没有对繁琐的政务那么熟悉,正因为如此,杜士仪因为长期出镇在外,在军国大事上比他更有发言权,他一直都有束手无策的感觉。所以,当骨力裴罗直言不讳地说明,正是杜士仪在回纥此次内乱中用的反间之计时,他在心惊之余,便意味深长地问出了一句话。
“大将军对杜君礼,应是恨意满满吧?”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技不如人而已,没必要怨恨。”骨力裴罗带着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继而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杜大帅虽说厉害,可他如今所用蕃军,既有夏州仆固部,又有宥州昭武胡姓诸军,也不是铁板一块,万一被人用间,方才是大乱!”
李林甫心中一动,可想起当初自己在朔方笼络的经略军正副将三人,正是因为挑唆胡户为乱被杜士仪当场拿下,他又不知不觉犹豫了。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骨力裴罗打了个酒嗝,嘿然笑道:“若换成是我,便从仆固部入手!当初夏州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北归,便是杜大帅一手筹划,如今仆固怀恩又为其大将,若有差池,他这个安北大都护兼朔方节度使就当到头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林甫终于心中了然,骨力裴罗是借此表示,事情可以由他出面去做,自己不用费心。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若是一点承诺都没有,这个昔日蕃王说不定会去找别人,于是眼神一闪便笑着说道:“大将军如今已是我大唐重将,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陛下对大将军的弓马赞口不绝,北门禁军之中有颇多蕃军,如若大将军有意,我可奏请陛下,让大将军操练蕃军!”
骨力裴罗哪里还不明白,李林甫已经接了自己递过去的那层意思,当即起身慨然行礼道:“相国美意,我感激不尽,定当以余生为天可汗恪尽忠诚!”
李家夜宴虽晚,却很少留客,这也是李林甫为了安全起见。众多宾客被送出李宅,有些尚未正式授官的从后门去平康坊北里宿妓,有些官爵高的从前门走,在护卫的扈从下,无视夜禁,回到同样能够沿着坊墙开门的自家宅邸。而暂居四方馆的骨力裴罗却无心回去,直接带着从者找了家空闲的客舍。
可他还没来得及睡下,客房外头便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却没有任何说话声。情知不可能是自己的随从,骨力裴罗一骨碌爬起身,袖了一把匕首藏好后,便沉着地上前开了门。
认出对方的一刹那,他便不动声色地把匕首往里头拢了拢,随即假作讶异地问道:“怎是韦郎君?这么晚找我是……”
“是大兄要见你。”韦兰侧身一让,将身后的兄长韦坚让进了屋子,随即便笑容满面地关上了门,竟是亲自在外看守。
骨力裴罗初到长安,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了解朝局,可毕竟初来乍到,只知道韦家就如同突厥的后族阿史德氏,常常和皇族联姻,而韦坚一家则是太子妃的娘家。因为不久之前磨延啜和吐迷突的那场殊死争斗,他一点都不想涉足这样的复杂局势,所以对韦兰的联络表现得极其含糊。可如今韦坚亲自来见,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了。
“大将军初来长安,却为右相座上嘉宾,实在是长袖善舞。”韦坚并不担心骨力裴罗不通汉语,一打头就捅破了对方和李林甫交往这层窗户纸,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话说这些天,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大将军此来长安,表面上看是为陛下宿卫,忠心可嘉,其实却是眼看回纥局势岌岌可危,于是上京找靠山,而且因为忌恨杜大帅,想要借着朝中某些人之力,把杜大帅拉下马。”
这所谓传言真假,骨力裴罗也懒得去追究,可韦坚这样一句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却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不是他游刃有余的漠北,自从他不得不选择孤身入京,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后援和屏障,不得不自己面对这一切。
所以,他尽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强笑一声道:“韦尚书说的这些传言,未免太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