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儿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吐迷突的表情,见其果然藏不住心情变化,脸色一连数变,他便直截了当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此事之后,奉义王生怕回纥成为众矢之的,绑了你来向大帅负荆请罪。大帅是对他提出,只要惩处首恶,可以既往不咎。然而,他可以随便在你麾下找个人,以教唆犯上的罪名杀了,甚至再象征性地处罚你一下,把此事揭过去。可他为什么要在辕门对你突然下杀手?”
“是因为他已经醒悟到,整件事中虽有种种其他缘由和巧合,可是,究其根本,是因为磨延啜和你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他一直打算传位给磨延啜,而不是你,那么,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如果他不想回纥就此四分五裂的话!”
此时此刻,吐迷突已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他很想扑上去和陈宝儿狠狠厮打一番,可是,他的身体却僵硬得根本没办法动。他很想指责陈宝儿这番话都是胡说八道,可是,他的喉咙却噎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没错,磨延啜瞧不起他这个冲动易怒的叔父;而他也瞧不起这个只凭出身就被人戏称为回纥太子的侄儿。他曾经放出狂言,回纥的领地是靠着骨力裴罗和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没资格指手画脚;而磨延啜也曾经对人轻蔑地说他吐迷突只懂得打打杀杀,根本看不清楚真正的形势。
知道此刻的火候已经足够了,说再多的话只可能适得其反,陈宝儿方才扶膝站起身来,而后淡淡地说道:“大帅嘱我保你一条性命,是因为怜你一身武艺,驰骋疆场,战绩斐然,但大帅也不会勉强你。你如果愿意留下效力,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将用你为先锋使,统领一厢兵马。而你如果不愿意留下,一心回归故土,那么我已经令人备好坐骑,你连夜就可以回你的回纥。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自己选择吧!”
当陈宝儿起身离去之后,之前一直努力抑制自己,不希望情绪失控的吐迷突方才整个人瘫倒了下来。他不想相信对方说的话,可自己的亲身经历却证实了这一点,自己过往的那些记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竭尽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大帐门口,想要伸手去掀开那道帘子的时候,手却僵在了那儿。
真的要连夜不眠不休赶回去吗?事到如今,兄长会不会派出伏兵……不,就算兄长还眷顾兄弟之情,他的那个侄儿磨延啜,又会不会干脆伏兵杀了他?可他如果贪生怕死不回去,如果兄长真的已经打算杀了他为侄儿磨延啜铺路,那么,他留在回纥的妻儿家小,他的那些心腹部众,又会不会受到清洗……
千头万绪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打转,以至于他突然捧着头双膝软倒跪了下来,口中发出了一声绝望而痛苦的悲号。
吐迷突的大帐外十数步远处,陈宝儿听到这一声后回头瞥了一眼,随即轻轻叹了一声。刚刚全程都在帐外监视,以备突发事件的龙泉此刻不禁心悦诚服,轻声赞叹道:“郎君真是太厉害了,字字句句全都在戳这胡人的心肝!听他这嚎叫就知道,他是真的进退两难。”
“这是攻心战,不亚于战场上两军对战厮杀,我所占的上风,是因为我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底细,而他却对我一无所知,仅此而已。”陈宝儿并没有任何自满之色,停下脚步后就对龙泉说道,“你留下,如果他要回去,就由得他。”
龙泉出自都播剑营,对于陈宝儿这个曾经在都播隐为军师的角色,自然不会有任何质疑,当即就凛然答应了下来。而陈宝儿只身穿过一个个营帐和一道道关卡,进入杜士仪的牙帐时,就只见里头还点着灯,杜士仪正在灯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架刚刚做好的沙盘。他没有出声,就这么径直走上前去,目光一扫便看见在沙盘上那广袤的漠北大地上,乌德犍山和嗢昆水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座城池。
尽管这座城池现如今并不存在,而且还会耗费多年才能真正建起,可他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憧憬和自豪。
这座安北牙帐城,将是比当年的云州更巍峨,更宏大的城池!
“宝儿是不是想到了当年的云州?”杜士仪侧头问了一句,见陈宝儿点了点头,他便笑着说道,“只是相比当年的云州,我们腾挪的余地已经大得多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请得陛下御准,将之前大军大败突厥所得充为建城,以及西受降城今后三年互市所得全数拨来,恐怕这座塞上坚城的花销还凑不足。”
陈宝儿是知道杜士仪那身家的,当下打趣道:“恩师的身家之丰厚,自己斥资建城其实也早已足够,不过是怕人闲话罢了。”